“你们都是来带我走的么?”小皇帝的神情不悲不喜,对着眼前来自三路不同立场的人群问道。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最前面的张都统身上。
张都统心中一紧,他知道自己肩负着重要使命,但面对这位年幼的皇帝,他还是感到一丝紧张。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回答,一旁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末将奉张枢密之命,特来护官家突围。”
说话的正是与张都统一同上船的那群人中的一员。张都统惊讶地看向对方,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率先开口。他原本打算向皇帝解释清楚情况,然后再提出突围计划,但现在这个机会被别人抢走了。他不禁有些懊恼,仔细观察这群人的面貌,他们真的是张枢密的手下么?自己居然一个人都不认识。
张都统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说道:“陛下,末将也是来保护您的,请随我们走吧!”说完,他示意手下的士兵们准备行动,他怕这些人另有目的。
然而,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响起:“且慢!”
所有人都望向那个方向,第三拨人中间走出一名将领模样的男子,那句“且慢”就是他发出的。
张都统定睛一看,登时认出,眼前之人正是张枢密的亲信陈将军。只见陈将军指着第一个发话的人说道:“官家,末将才是张枢密派来接您的人,这人敢冒名顶替,定是心怀不轨,想要谋害官家。”
张都统闻言脸色一沉,暗暗做了个手势,手下的精锐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纷纷握紧手中的兵器,目光紧紧锁定那拨完全陌生的人,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这些人快速斩杀。
“张都统,你应该认识我吧?”陈将军突然转过头来,眼神犀利地盯着顾况等人。
“陈将军,我自然是认识的。”张都统拱手道。
“这样就清楚了,张枢密特意遣我过来,就是为了应对现在这种情况。请张都统协助于我,护官家突围。”陈将军也向着张都统拱手行礼,脸上露出放心下来的神色。
那第一拨人的首领,也就是第一个发话的人神色犹疑不定,他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原本充满自信的表情逐渐被惊慌所取代,他意识到局势已经失控,无措地看着另外两方对着自己一方露出敌意。
顾况站在一旁,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段模糊的记忆,史载这场大战前有个最先投降的将领,好像正是张枢密的心腹爱将,恰恰也是姓陈。这段回忆让顾况心中一震,他不禁怀疑眼前的陈将军是否就是那个背叛者。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局势将会更加复杂和危险。
他悄悄拉了拉张都统的衣袖,轻声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于他。张都统听了脸色更为沉重,立即决断道:“陈将军,我奉殿帅之命,在危急时刻护着官家,先前也已经与张枢密言明,事关重大,请恕我不能假于人手。”
陈将军闻言脸色一变,急道:“张都统,咱们既然都是目标一致,何苦要强分你我,你且跟着我护官家去见张枢密,到时再合兵一起,想必殿帅也不会怪罪。”
张都统摇头道:“此事重大,我不敢擅自作主,请回禀张枢密,末将护官家突围之后,一定亲身到张枢密身前,负荆请罪也好,革职查办也罢,就算是献出这项上人头,也但凭枢密使发落。只是此时,我一定要带走官家。”
陈将军脸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一位身着朝服手持笏板的儒雅男子走近小皇帝,微微躬身道:“陛下,这三拨人各执一词,实在难以取信。如今战事胶着,敌我不辨,这三路人或许是叛将反戈,或许是真来护驾勤王,但既无法确认,就万万不可与他们同行。”
张都统、陈将军以及第一拨人的首领异口同声道:“如今危机四伏,切不可如此。”
那位儒雅男子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将小皇帝紧紧护在身后。他的步伐稳健而有力,仿佛每一步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虽然他身材瘦弱,看起来文质彬彬,但他的目光却无比坚定、锋锐如刀。
这位男子姓陆,乃是当今文官之首,数十年前便以才思闻名天下,入仕以来,更是始终秉持着矜持庄重的态度,处事公允,行知有节,令人敬畏有加。如今山河易主、朝野动荡,他仍宛如这漂泊于海上的流亡朝廷最后的中流砥柱,给人一种稳定和安心的感觉。
一时间,全场一片死寂,无人敢轻举妄动。每个人都被陆丞相身上散发出的气势所震慑,不敢轻易挑战这位铮臣的威严,哪怕是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也不得不暂时收敛起来。
沉默良久,却是小皇帝第一个出声:“丞相,如果我们谁都不敢相信,那么现在该做什么呢?”
陆丞相沉痛道:“臣力有未逮,让官家涉险如此,实罪该万死。陛下年幼,臣虽不忍,但还是要提醒陛下,身为天子,理当重声誉轻性命。”
张都统惊讶万分,大声阻止道:“丞相所言大谬,如今并非必死之局,切不可轻言放弃。”
小皇帝却毫不意外,笑笑道:“不对,丞相说的是对的,你们这些人其实也知道,最后的最后,只有这一条正确的路,对不对?”
小皇帝回头取过随侍小宫人手里的鸟笼,亲近的人都知道这里面是他近些日子最珍宝的白鹇鸟。小皇帝扯开鸟笼门,把白鹇鸟放飞出去。那只鸟儿却没飞远,就在小皇帝身前一尺处回旋。
陆丞相见此,终于忍不住放声哭道:“陛下,德佑皇帝当年被掳北上,辱国辱己,若看见陛下如此英武,定愧疚不已。陛下放心,我已令妻儿自尽,人世间了无牵挂,一定和陛下共赴黄泉,不叫陛下孤单。”
小皇帝看了顾况一眼,说了一句谁都没听见的话,随即便迅捷地翻过船舷,跃入冰冷的海水中。
陆丞相深深一拜,露出求仁得仁的决绝之色,正了正衣冠,放下笏板,拿起一旁早就准备好的重物,几步便跟着小皇帝跳了下去。
这些事几乎一刹那的发生,各怀心思的三拨人一时间都未能反应过来,只有顾况思忖小皇帝最后的眼神,没做任何举动阻止。
此刻天昏地暗,风雨交加,苍茫的雾气更加弥漫。众人依稀看见,那只白鹇鸟突然一鸣,像晕厥一般跌落到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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