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再继续追问，静静地坐在原地，听她唱着昨日的曲调。我现在终于知道，她为何要重复唱着这曲调了，因为曲词所写的，正是她。
别人唱的仅仅是一首童谣，而她唱的，是她短暂的人生。
我默默瞧了眼睡得格外沉的郁东识，他甚至还打起了呼噜。明明唱戏声不算小，他还能半点没受到影响，睡眠质量真是好。
“郎君不归，妾我等得是两眼空空，青丝齐落……”
偌大的园子里，回响着这清脆且幽远的戏腔，声音渗入到每一个角落中去，枯草摇动。
这次，她唱完这一段没有再重复，而是停了下来，面向着我，说：“谢谢你能听我唱，台下的座位好久好久都没人坐过了。”
我有点局促，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但凡她是个恶鬼，或是想害人，我都还能对付她。偏偏她是个可怜人，比园中杂草更为孤苦，我能拿她怎么办？
她幽幽地问：“你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吗？”
“嗯。”
“你不是鲁上乡人？”
“不是，我从外地来的，路过鲁上乡。”
“怪不得呢。罢了，比起我的戏，你可能对我的故事更感兴趣。我这几十年来，也没个能说话的人，难得能遇到一个不怕我的人。那好，今晚我不唱戏了，就与你说说，我的故事吧。”
我点点头，相比昨晚，今晚的她，更像个历经沧桑的孤苦女人。也许是昨晚我们太害怕了，才觉得她恐怖。可现在看看，她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起码没有害人的心思。
她从角落里抱来一面生了灰的琵琶，也不弹干净灰尘，就抱在怀里，坐在木椅上。她没碰到琵琶，琵琶却能发出声音来。
随着琵琶声响起，她的故事也开始了。
她说她叫千娘，自幼孤苦无依，自幼就进了花家班学戏，过着看人脸色的苦日子。
好在她靠着本事和姿色，渐渐能在鲁上乡立足，甚至还嫁给了当地的大户张侯。纵使是做妾，但在那个动荡不安的世道，也算有个人人艳羡的归宿了。
刚开始，她其实是不大喜欢张侯的，因为花家班里早有与她心意相通的大师兄罗仁，只是碍于种种原因，没能在一起。她嫁给张侯，也是迫于各方面的压力。
但嫁给张侯之后，张侯待她体贴入微，宠爱有加。她一入门，前头几房妻妾，都冷落了，独宠她一人。如今这戏台，便是当年张侯专门为她建造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戏台。而他，则是专属于她的听客。
为此，她开始慢慢接纳张侯，也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他。
奈何好景不长，二人恩爱的日子，随着张侯的外出而减少了。张侯经常一走就是几个月，连书信也没一封，让她苦等。
不管要等多久，她都认了，只要张侯能回来。
然而离别到最后，成了死别。
张侯战死的消息传回来，她死活不信，发了疯似的，大闹了一场，说别人骗她的。她没给张侯守孝，因为她坚信张侯还活着。
“你知道吗，我无数个日日夜夜都在等他回来，他怎么会死了呢？他临走时，还特意交代我，要我在家里等他。我等了，可他却不回来了。”她说。
我还以为她会垂泪把往事道来，可她从头到尾，都以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说来，更没有掉眼泪，仿佛这只是别人的故事。但她所弹奏的琵琶声，却又充满了哀怨。
她又弹奏着琵琶，继续接着往下说。
张侯死后，她活在自己的谎言中，认为张侯没有死，只要她等，张侯就会回来的。
那时罗仁担心她，常常过来陪她说话解闷。要知道，张侯不在，这宅子于她，便是一个龙潭虎穴，几乎人人都来针对她。她的日子，大不如前。
只有罗仁，还是像以前一样待她。她也知道，罗仁对自己的心意不曾改变。奈何她已经嫁给了张侯，她和罗仁之间的情意再深厚，也只能是朋友间的交情了。
深宅大院中，唯有戏子和戏子惺惺相惜。
是罗仁，让她熬过一个又一个苦闷没有尽头的日子。以前张侯在时，会在这戏台下听她唱戏。张侯不在了，能听她唱戏的，就只有罗仁了。
因着她和罗仁来往频繁，终究还是惹来了流言蜚语。哪怕在张侯死后，她活得谨小慎微，不得罪任何人，尽管如此，她还是碍了别人的眼。
就在某一天，她在花家班和罗仁学新戏时，就有人来说，张大夫人领了人来，要抓了他们这对狗男女处置。
她很明白，张大夫人是针对自己而来的，为了不连累罗仁，她让罗仁逃走，自己留下来应对。罗仁本意是不想逃，偏他家里还有年迈的老母，是不得不逃了。
罗仁临走前，对她许下承认，说一切安顿好后，就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
她被张大夫人冠以不贞的罪名，被关了起来。其实这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侯不在了，没人能为她撑腰，她如何能躲过这一劫。
她也能明白为何张大夫人这般痛恨她，因为她夺走了张侯所有的宠爱。
话到这，琵琶声小了，她的声音也小了，似乎是疲惫了。但我知道，还尸的身躯是没有任何感知的，她这是疲于回忆起过去的事吧。
我没忍住，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她轻笑了声，“后来我手断脚断，头颅也掉。”说罢，她露出衣袖和裤脚，里面空空如也。
“是被他们斩断的吗？”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死的。知道吕后和戚夫人的故事吗？”
我点点头。
“戚夫人被吕后做成了人彘，我的下场，也差不多。”她说。因为她不承认和人私通的罪名，张大夫人便毒打她，直到她承认为止。
她虽是戏子，也懂得清白二字的重要，是死活也不肯认罪。偏她越是不认，越是激怒张大夫人。到最后，张大夫人竟丧心病狂地让人斩断她的双脚双腿。
其中的疼痛，她没法用语言来描述。总之在那时，她想到用死来了断一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