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想到还有罗仁在等她,罗仁会带她离开的,她要是死了,怎么对得起罗仁。正是这个念头,促使她咬牙坚持下来。
就如当初等待张侯一样,她满怀期望地等着罗仁回来。
她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等不来归人的日子,极其难熬。
只是上天捉弄人,连最后的希望也不肯给她。她还没等来罗仁,就被张大夫人砍断了头,尸身埋在园子里。她的魂魄并没有离开张家,一是为了等罗仁,二是为了报复张大夫人。
于是,每到夜半,她的魂魄就飘荡在园子中。张大夫人每晚受着她的折磨,痛不欲生。
后来过了没多久,鲁上乡起了战火,张家的人全都仓皇出逃。正是在这样的时候,罗仁回来了,人人都往外逃,唯有他不顾死活往里走。
罗仁发了疯般地找遍整个张宅,直到发现她早已被埋在黄土下。
那时,她只想迫切和罗仁团聚,魂魄不顾一切冲入躯体中。偏她的魂魄是能留在躯体中,偏除了有意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感受着罗仁抱着她,哭得痛不欲生。
罗仁为她化上了戏子的妆容,为她穿上华丽的戏服,亲手把她埋在戏台附近。
琵琶声停,她的故事也结束了。
我迫不及待地问:“那罗仁呢?”
她站起身来,幽幽地说:“死了,当年这宅子里的人,都死了。他把我安葬后,以我的口吻,写了一段词,谱了调,让鲁上乡的人都在传唱我的故事。听人说,他写下这段词后不久,人就疯了,不知去向。也正是在他离开后,我才发现自己能活动了,能从棺材里爬出来。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再也见不到他了……”
听到这,我不免为之动容,本来听老板娘说她的事,我心里就颇是同情的。如今听她亲自说,这更让我怜惜不已,一个人,怎么能苦成这样呢?
“郎君呐,你看我,手断脚断,头颅也不见,为何还不归……”她突然唱起这段词来,声音带着无尽的哀怨。
我再没忍住,泪水瞬间流下。她这一生坎坷,好不容易遇到对她好的两个男人,可他们都离开了,换来她苦等一世,连死后也在等。
她苦笑着说:“你是在哭我吗?我也好想大哭一场,可我已经哭不出来了。不过谢谢你,能听我说话。这些话,是我第一次和人说起,估计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抹着泪水说,“你需要我们帮你什么吗,或者你想去投生吗,我们可以帮你的。”
她摇摇头,“不,我想再死一次,最好是灰飞烟灭。”
“啊?”
“我有死人之躯,又有活人的思绪,生存在这荒废的宅子里,太折磨了。我以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没想到死后会是永无止境的孤寂。我想永远地死去,你能帮我吗?”
我一顿,转念想到她这样的处境,委实煎熬。“好。不过我得问问我的师父,他就在门外。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害你的。”
“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能害的呢。”
“那我能让他进来吗,他是个道士。”
“去吧。”
我赶紧转身跑出去,找到宿吴子,边走边把事情和他说来。
宿吴子来到戏台下,问千娘:“你想再死一遍?”
千娘点点头,说她不想再过着这种没有尽头的日子,以前她试过各种办法来了结自己,都没有效。她不知道身为死尸,还要怎么死才能死透彻。
思索片刻,宿吴子又问:“你当真想明白了吗?”
千娘说:“我都想了几十年了,什么都想明白了。何况你们看我这样,我恨的人,我爱的人,我思念的人,都不在了。我还苟活在世,又有什么意义呢。”
“好,我们可以帮你。但你要清楚,这次的死,是没有回头路的。”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人世太苦,一世就够了。”
我们准备离开,千娘又说:“哎,等等。”
我问:“怎么?”
“我还有一个小心愿,想让你们帮帮我。”
“是什么?”
“我想最后体面地再唱一场戏。”
“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希望能有伴乐,还有听众。上次死时,我有太多的不甘和怨恨了。这次,我想带着美好离开,不留遗憾。”
“好。”我一口应下。
出来张宅,我心情有些沉重,没想到她最后的心愿会是这样。我问:“表伯,我们要怎样做才能……”
宿吴子说:“这个简单,驱散她的魂魄,把她的躯体烧毁,这样,便能让她灰飞烟灭,不复再生。”
我想说什么的,偏话到嘴边,又无话可说了。也许她只是想求个解脱吧。
走到一半时,我总感觉少了点什么,随即一拍脑袋,“不好!”
宿吴子问:“怎么了?”
“郁东识还在园子里睡觉!”
我们又赶紧掉头回去找郁东识,他要是醒来发现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估计得吓个半死。
果然,刚赶到张宅的时候,便听得里面传来郁东识撕心裂肺的喊叫。
……
为了千娘的事,我们开始忙活。
让她灰飞烟灭这事容易,难的是,要找到为她伴奏的人,还有听客。我们几个不会乐器,而且作为听客的话,也有点少,怕她会失望。
我们想着她出自花家班,便去找花家班的人,把事情说来。
一听要给无头鬼伴奏,还要听她唱戏,花家班的人连连摇头,说什么都不肯答应这个吓人的苦差事。
郁东识说:“尽管你们没见过她,但她好歹曾经是花家班的人,算是你们的前辈,这点忙也不帮,太生分了吧。”
班主急急说:“不是我们不帮,而是这事,没法帮啊。她不是活人呐,而是一个无头鬼,那万一对我们下手怎么办?”
阿惜也说:“是呀,那可是无头鬼,我们躲都来不及,哪还有胆靠近,这行不通。”
宿吴子说:“不会的,这个我们可以保证。我们也会全程在场,负责保护你们的平安。”
“不行,还是不行。”
我们把嘴皮子说破,花家班的人还是不肯答应。其实我们也能理解,这事过于瘆人,那万一不留神的,吓坏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