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班的人一进来,全都哆哆嗦嗦的,腿直发抖。忙活起来后,他们倒没那么怕了。若属最大胆的,还是亮子,忙前忙后地到处跑,半点不怕。
郁东识问他:“你难道不怕吗,那晚你都吓得趴在地上了。”
亮子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是怕的,但你们不也说了吗,她是我们花家班的前辈,都是一家人。再说了,有你们这么多人在这,我还怕什么?”
班主也感慨说:“我的师父,也就是花家班上一个班主,他说当年花家班在张家唱戏时,是如何风光隆重的。现在一看这戏台,虽然破旧了,也比我们那小戏台好上几十倍。”
许是千娘的故事吸引人,随着我们的布置,便有好几个年轻人结伴而来,新奇地问:“今晚那无头鬼真的会在这唱戏吗?”
郁东识说:“眼见为实,是真是假,你们等下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他们几人犹豫一番,最后还是坐下了。他们多半是为了猎奇才来的,但不管怎样,能有听客就很好了。
接下来,又有好些人上门,大多都是成群结伴地来。眼看座位上三三两两坐了人,看上去没那么冷清,这比我们预想中好很多。
布置得差不多,班主悄悄来问我们:“应该可以了,要,要怎么请她出来?”
宿吴子说:“准备好的话,她会自己出来的。”
我们师徒三人坐在最前面的座位上,以防有什么意外发生。
台下看客来了,伴奏的人也来了,就等戏中人了。
“姐姐,姐姐!”我听到有人在喊。我回头一看,是偷偷摸摸跑来的琪妹,她钻到我身边坐着,嬉笑着说:“我没来迟吧?”
我低声问她:“你怎么来了,就你一个人?”
“嗯!”
我本来想说什么的,可想着她来都来了,又不好赶她回去,只得说:“你等下怕的话,就捂住眼睛,躲在我后面,知道吗?”
“好。”
一切就绪,宿吴子拍拍掌,刚想喊千娘出来,就见那漆黑的屋檐下,有个人影,正是千娘。或许是为了不吓到人,她是缓缓飘过来的,像是在走路。
她一到台上,见台下有看客,有花家班的人,一时间,愣住了神。
在班主的示意下,拉二胡的开始拉二胡了,敲锣的开始敲锣了,各种乐器接连开始在这荒宅中响起。
一听到乐器声,千娘便优雅地扭动着身段,字正腔圆地唱着代代流传的戏曲。一开戏腔,引人沉醉其中,她的经历 是苦的,而她的曲子,是美好的。
我不知道当年的她,是怎样风光的,又是怎样吸引了张侯。可单单看今晚台上的她,纵使红烛昏暗,也遮挡不住她的魅力与光芒。
此刻,她不再是人人惧怕的无头鬼,而是一个耀眼夺目的花旦。
全场安静无声,无人发出声响,全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也许他们刚开始会感到害怕,可当沉浸在千娘的戏声中,会渐渐抛却害怕,专心欣赏着这悦耳的戏曲。
张家荒宅,因着一场戏,成了热闹之地。
这一幕,就如我梦中那般,台上的人唱得尽兴,台下的人看得尽兴。
不知是谁率先叫好,引得满场欢呼声不断。看客越来越多了,越来越多的人在为千娘鼓掌吆喝。
唱到最后,千娘有一瞬间恍惚了。想来,她是回忆起过去唱戏的时光了。
乐器声停,一首唱完。千娘静静看着台下,因着她浓妆重,我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可以感受到,她此时是感慨万分的。
就在全场无比安静之际,琪妹突然笑着对她说:“你唱得真好。”
她身体一激灵,往后飘了几步,显然失了神。良久,她才问:“真的吗?”
琪妹郑重地点头,“嗯!你还能再唱一首吗?”
“好。”随即,她蓦然转过身去,高声唱道:“夜深深,梳长发,画细眉,窈窕人,等郎君。郎君来,郎君来……郎君不来,妾我等得两眼空空,青丝齐落。郎君呐,你看我,手断脚断,头颅也不见,为何还不归……”
她一边唱,一边往黑暗处飘去,戏声随着她的飘远而变得微弱小声。直至她消失在黑暗中,戏声戛然而止。
戏幕到此,终落幕了。
全场安静了许久,还是琪妹问我:“姐姐,她去哪里了?”
我看着空荡荡的台上,说:“她回家去了。”
“回家干什么?她还有家人吗?”
“有的,她要去找她的家人了。”
等所有人离开张宅,我们便要送千娘上路了。
宿吴子再问她最后一遍,“你当真想好了吗?灰飞烟灭的后果是,你将不会存在于这世上,什么也不剩下。”
完成一切心愿后,她有着前所未有的从容淡定,“想好了,不后悔。况且我这样,再继续活着的话,只能招来别人的惧怕。我生前,享尽荣华富贵,每每唱戏时,台下坐满宾客捧场。我习惯了被人喜欢的日子,无法忍受被人厌恶的日子。所以这几十年来,纵使我能外出,我还是选择留在这荒宅中。只是呐,寂寞太可怕了,我实在不知道,我继续存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我能理解,她最后所求的,仅仅是解脱而已。对她而言,存在本身就是无尽的折磨。
“那好,你躺回原本的棺材中吧。”宿吴子说。
千娘飘进破旧的棺材中,在闭上眼前,她说:“谢谢你们,这次,我可以没有遗憾地离开了。我没有下辈子可以报答你们的,那先前唱给你们的戏,就算作是报答了。”
话音一落,她缓缓合上双眼。
宿吴子掏出贴满黄符的桃木剑,在棺材上方凌厉地比划着。木剑的剑端落在千娘的眉心,千娘身体震了震,似乎是有什么东西飘离了出来。
我听到,有极其幽密的声音传来。
而后,宿吴子对着空气,撒着糯米与朱砂,不断念着咒语,点燃几道黄符,抛在空中。灰烬落在地上,隐约形成了一个人影的模样。
宿吴子一比划,吹来阵狂风,把地上的糯米朱砂吹乱,人影形状的灰烬随风飘起,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