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大休来姥姥家,邻居发现,这丫头上了初二后,变得越发稳重且不爱说话了。
也不爱出门,一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
舅舅们逗她:“走,跟我去找铁石,一天给你十块!”
换做以前,她会立刻拎上绵槐筐追上去,现在她却低头笑笑不说话,似乎珍惜起自己的衣裳来。
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总是在思索一些事,她尽量把自己的时间填满:逗猫,写作业,帮姥姥做家务,反正不让人看到自己一个人发呆想事情。
姥姥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却不戳破,以为她长大了有了心事。在别人问起沈怜怎么不出来时姥姥帮她搪塞:上初二了,光顾着写作业呢!要不然学习能这么好?
邻居听了恍然大悟,呵斥自己孩子,“看看别人,赶紧滚回去写作业,一天到晚瞎跑!”
而此时,沈兴业已带着张芸芝从市里检查完回来了。
他们先在姥姥家停下,准备接上沈怜回去。
这次见到沈兴业,他的脸上少了一种光,突然暗淡了下来。
见到丈母娘,他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姥姥问他检查出结果没,怎么样了?他回答没什么事,就是肺炎,有点严重,要好好养,隔段时间要回医院复查一次。
张芸芝好像气色好了些,忙安慰自己的妈让她不要担心,没大事。
一听结果没什么大问题,沈怜完全放下心,抱着猫回去接着写作业。
吃过晚饭,妈妈姥姥和二舅一起都聚到了前院大舅舅妈屋里看电视,爸爸中途折了回来,进了沈怜那屋。
他看着灯下认真写作业的沈怜,心里感慨万千。
“闺女乖,这么久以来一直这么听话,从来不给她妈妈惹事,学习成绩又这么好,我真是有福气啊!芸芝也是,将来一定是享福的人……”
沈怜没有抬头,能感觉出沈兴业语气中有一种无奈和心酸,心里疑问一闪而过,被白天他说的话挤走。
检查结果都没什么问题,老沈不知道在这里感慨什么?她懒得去想,马上投入到一道题的解算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马上到了快放暑假的时候。
这一个多月,沈兴业没有出去打工,一直陪在张芸芝身边,沈怜在家也渐渐熟悉了有爸爸的生活。
家里的大事小事,锄地劈柴,大多都是他来做,这样让张芸芝轻松了不少。
可是,沈怜能看得出,张芸芝的身体状况正在下降。
她也不止一次问过,张芸芝为什么吃了药还是不见好?沈兴业给她解释说是药物有副作用,是药三分毒!
今年戏班子来得晚,都孩子都要放假了,他们才慢悠悠地来。
莲花村又开始热闹起来,这边搭戏台,那边接电线,这边小卖部搬冰柜,那边给龙王庙上香,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这还不是最热闹的,若是碰上个赶集日,村里从北到南一条路摆满摊贩,那才是真正热闹。
开台那一天,沈怜出去看了一眼,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适应那种熙熙攘攘的地方,几个邻村同校认识的男生过来和她打招呼,还没说上几句话她就急匆匆要回家。
下午,在小卖部前见到出来买盐的沈兴业,田妞妈一路小跑到他跟前说了沈怜跟几个男生待了好一会的事,她边说边露出坏笑问沈怜是不是搞对象了。
田妞妈长了一张爱传瞎话的大嘴,沈兴业知道她的为人,听完之后一阵反感,讽刺了她两句:“你这爱八卦的嘴,小孩子你也不放过,人家只不过是同学!你看人梁竟还老来找她写作业呢!”
一扭头正好瞥见田妞领着一个小男生要来小卖部买零食,沈兴业忙指给田妞妈看:“快看,那不是你家田妞吗?”
刚还说别人家姑娘搞对象,一转身把自己姑娘抓个现行,田妞妈火噌地一下窜出几丈高,一边骂一边脱下自己的鞋追了上去。
回家之后,沈兴业也没提这件事。张芸芝的病让他糟心透了,哪还有心思说笑。
马上到了跟大夫约定好的化疗时间,他都不敢说实话,只敢骗她说是复查,可能要做个小手术。
第一次去市里,刚拿到检查结果的时候,沈兴业当着医生的面像个孩子一样,哇地就哭了出来。在医院里她看不见的角落,沈兴业哭了好久求大夫救救张芸芝,他说自己不能没有这个女人。
大夫见他是个男人,直接就跟他说了实情,张芸芝肺里是恶性肿瘤,已扩散开,已经无力回天。可以在病情不是十分恶劣的时候做几次化疗,让她多活一段时间,但是化疗花费巨大,十分痛苦。
沈兴业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多少钱也比不上妻子的命啊!
那天他强压着心里的难过,将张芸芝拍的片子化验结果收起,洗了十几遍脸,才忍住不哭,对着镜子强挤出几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才敢重回张芸芝面前,带她回家。
之后他联合大夫,对张芸芝隐瞒了她已患癌的事,她被瞒着以复查为由做了一次化疗,她的痛苦才减轻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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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看着张芸芝露出笑脸,做这事那事充满精力,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沈兴业竟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张芸芝从来没患过病,他们从来没去过市里那家医院,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沈兴业悲伤阴郁的心情正有所减轻。
从医院回来,戏班子已经唱到了姥姥家村子。这时沈怜也放假了,沈兴业骑着摩托车带着母女去丈母娘家北门村。
住了一晚上,沈兴业就回了家,开始四处奔波借钱,找偏方。医院说没救,说不定有些偏方有救。他不说自己妻子,借口说自己城里的亲戚得了癌症,让他给找偏方,四处跑终于找了几种。
这他还是不满足,总觉得有这些偏方也不够,回村之后又跑了趟赵年糕家。
他一开口说替得了癌症亲戚求一卦,问问看有没有办法能救,赵年糕立刻明白了什么事。
此时赵年糕正抱着一捆柴禾要去烧火,撞见沈兴业只好放下往屋子里走。
“是你家那个吧!你为啥非要说是亲戚呢!”
沈兴业知道她会算卦,对此不惊奇,所以没有问那句“你怎么知道”,而是哇地又哭了出来。
进了赵年糕家,路过四面墙壁发黑,挂着一盏摇摇欲坠蒙着油烟的灯泡,立着一个腻满油污掉漆碗柜的厨房,接着进了一个装满杂物的遍布灰尘的糊纸墙的老屋。
看里面几个红漆大柜子旁边七零八落放着的供台香碗黄钱符纸,挂穗宝剑剑,还有用塑料袋套起来的那身看着十分眼熟,像电影里捉鬼道士常穿的道袍类似的衣服,沈兴业想起了一个人——马半仙儿,也就是张年糕她老师。
她就是从马半仙儿那学出来的,那些年马半仙儿各处跑给人做法事请神送鬼,身边总带上她,她就算是她唯一传人了。如今马半仙儿没了,他没儿没女的,衣钵自然要留给他徒弟。
赵年糕移开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在柜子里摸索一边念叨着“哪去了”,不一会儿她掏出一个白色带花的小瓷瓶。
不知道是不是沈兴业那段时间总哭弄花了眼睛,赵年糕在拿出瓷瓶那一刻,他看到了从瓶子口的木塞子里飘过一抹蓝色,像一抹蒸腾的气体,眨眼间就消失在老屋昏暗的光线中。
“这个是黄泉水,活人不能喝,是给死人喝的,可以躲开黑白无常和那些地府鬼兵的追捕,那之后,说不定你又能见到她了!”
接过瓶子,沈兴业的手在颤抖。那精致的小白瓷瓶,此刻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比钻石还要珍贵,比金子还要有分量,他忍不住两手捧住。
而那些平时听来连篇的鬼话此时对沈兴业来说竟像是真的,什么起死回生,什么仙丹妙药,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让他激动确信的了。说了几声谢谢,沈兴业像得了仙宝一样抱着瓷瓶奔出老屋,奔出厨房。
赵年糕在后面追着喊:“好好收起来,不能见光!”
不知道沈兴业有没有听到那句话,赵年糕摸索着出去时,外面早已没了他的脚步声。
路上,沈兴业高兴得咧开了嘴角,他信赵年糕的话,如果真到不得不面对张芸芝死亡的那一天,他还有后招,他会悄悄给张芸芝喝下这白瓷瓶里的东西,然后静静等着她活过来。
回到家里,藏好瓷瓶,他去了沈宗德那,和他说了会话。
不经意间他向沈宗德询问有没有黄泉水那一回事,沈宗德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沈兴业是不是去赵年糕那了?
沈兴业没有遮掩,说了实话。
沈宗德吧嗒口烟,叹气说:“以前,马半仙儿还活着的时候,我们也信那一套,你娘,你叔叔,他们走的时候都喝过那东西。那东西是蓝色的,会发光,像水,又像云雾,轻飘飘,死了的人喝过之后,皮肤好像都在发那种蓝色的光,很神奇!”
“你娘走的那会儿我给她喝了两瓶!我很年糕磨破了嘴皮子才多要出来一瓶。我们那时都以为她能活过来,一群人守在灵前等呀等,等了两三天,可是她只是浑身散发着淡淡的蓝光,一动不动,没有迹象。奇怪的是,喝了那黄泉水,她的身子竟然没有腐坏的迹象,我们还以为那是药效慢的缘故,于是下葬的时候棺盖没全合上,各处留了空隙,连通外面,还给她留了把铲子,就是让她醒了之后能自己出来自己找回家!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几十年啊!”
“后来,我做梦都想着哪一天她自己能回来,一直到你二叔喝了那水相继走了,我这梦也醒了!”
沈兴业明知道死而复活那是不可能的,却非要抱着那万分之一的希望来问他大(爸爸的一种叫法),顿时心里一阵酸楚失落。
“早知道半仙儿和年糕搞得那些把戏都是假的,我还非要信……怪不得都说年糕是骗子,年轻的时候到处搞些把戏骗钱,老了还不改本性,依旧是骗……”
沈宗德好像不赞同沈兴业所说,“赵年糕没骗人,以前这方法真的成功过,半仙儿的祖辈还专门留下本书,记录了方法和药物,那黄泉水就是他照着书里配方调成的药物。可能是那药起效需要经过一定的时间,所以你以后要学会有耐心!”
听了沈宗德一番话,沈兴业总算恢复点信心,他相信,张芸芝今后只会短暂地和他分别一段时间,他要信年糕的话。
喜欢莲花村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