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妮子显然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主，她只会将自己如今所遭遇的一切不如意都尽数记下，只等着来日寻了个合适的由头再千百倍地报复回去。
沈棠宁从前就觉得这人过分执拗，可那时只道这人自小就没有得到过太多的在意和怜爱，以至于成了如今那副疯癫里带着些固执的混蛋模样。
然而，现如今沈棠宁自她出生瞧到现在，虽也曾有好几次咬牙切齿气愤不已，却也终究是看到了许多她们姐妹互相扶持、彼此照料的美好。
无可否认的是，因着父母职责的最终缺位，她们所走的每一步，也未必是对的。
可倘若易地而处，沈棠宁却是并不能再找出什么愤世嫉俗的理由。
但偏偏，这人还是成了这样。
沈棠宁只是想想，就不自觉摇头叹息。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眼看着最小的弟弟到了开蒙的年纪，那夫妻两忙不迭开始替唯一的儿子仔细筹谋。
因着再不愿看着他过从前那些个凄风苦雨的日子，便想将这孩子往学堂里送。
可那学堂从来招的都是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不说旁的，单是那些个笔墨纸砚、经书话本，哪一样都得要钱。
偏生这些个白黄之物又实在是这家人无论如何都拿不出来的。
这夫妻两大抵是尝到了卖儿鬻女的甜头，一番思量后，到底是将矛头对准了小丫。
无他，只因她的皮相比姐姐更好一些，总归是更值钱一些。
至于老三，他们更是从头至尾都没有想到。彼时她被马匪掳走的事，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就算是卖去了远地方，怕也不值几个铜板。与其耗费精神替她筹谋，倒不如用小丫做引子，给她弟弟换识文断字的机会。
“我不嫁。”
小丫到底还是被安排了人家，可她和前头那两位姐姐截然不同，但凡是她自己不想做的事，无论旁人如何劝慰，也不过徒劳。
但饶是她毫不犹豫的拒绝，却也不曾让为人父母者迟疑分毫。
“这事由不得你，你乖乖上了花轿，你弟也能安心去往学堂。但你若是不肯就范，就算是绑，我也非将你绑上去不可！”
听着他爹没好气的警告声，小丫不自觉倒抽了一口凉气。
多年相处，她自是知道为了达成目的，她爹什么都做得出来。更何况，在她之前，已经有三位姐姐接受了命运。
无论小丫是因为什么情由拒绝，都无疑当众打脸，他显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
“我不嫁！”
面对着明晃晃的威胁，小丫却是不知道从哪儿生出了些不容旁人轻视的坚决姿态，看着她高昂着头，怒目圆睁一般盯着她爹半点不肯示弱的样子，沈棠宁心底里倒是没由来生出了几分钦佩意。
可这也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而已。
当她们那个没良心的便宜爹突然一时暴怒，随手抄起了一旁笤帚作势要打的时候，三姐突然挺身而出，将妹妹护在身后。
“她不嫁，我嫁。”
伴随着这坚定而果决的五个字，一家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沈棠宁看了许久，可到底是没能等到有第三个人果敢地站出来替这位三姐承担。
“你嫁？你能嫁给谁？”
“你不妨自己去周围打听打听，谁不知道你早就已经被是那些马贼污了身子？谁家敢娶你？”
短暂的沉寂之后，又一道阴恻恻的鄙夷声响起，只一心想着要替妹妹转圜的人成了新的活靶子，免不了被众人奚落。
眼前这些本该是她最是亲厚的家人，可偏生他们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无疑是不管不顾往人心口里扎。
纵然已经记不清听着多少人这样议论过，可此刻沈棠宁的心，却还是不由得替她揪地生疼。
“活人不行，那就死人，左不过是要钱，谁嫁不是嫁？”
作为从来不受待见的老三，她心底里本也郁积着太多的不快，可这么多年，她从来都不曾贸然显露出来，既怕惹恼了爹娘，更担心让妹妹们不安，故而她始终默默承受，可到了眼下这一刻，她似是不想再忍了。
没好气的一句，被她不管不顾地丢了出来，毫不客气地砸到了她父母的脸上。
“反正你们从来只管儿子，不问女儿死活，那嫁人嫁鬼又有什么不同？”
末了，她还不忘言之凿凿地丢下一句，“小丫不能嫁，至于我，随便你们处置。要是不答应，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她没给爹娘以反应的时间，便当即不由分说拉着人往外走。
她一手拽着一个，决绝地回了屋，只留给那一家三口一道苍凉的背影。
沈棠宁望着她们离开的方向，兀自失神了许久。
那一刻，纵是自诩见多识广的她，竟也不知该如何评断。
三姐到底还是嫁了。
说不清是为妹妹，还是弟弟，大婚之日她和一座牌位败了天地，自此后跟家人再无牵扯。
又一年，二姐也死了。
难产。
大的小的都没保住，村长家派人来报丧的时候，爹娘更是一滴眼泪都不曾有，他们淡漠地好像对方早已经是个外人一般。
小丫和姐姐心疼地想哭，可刚要落泪，就被她爹颇为不满地喝止，“哭什么哭，憋回去。”
两人闻言一顿，因着心底里总也是不自觉泛着的恐惧意，到底是再不敢出声。
“还不赶紧滚去干活？”
“要是被我看到你们为个别人家的在家里摸鼻子，看我不打死你。”
“左右你们二姐也刚去，真要是能在黄泉路上碰见，也不枉你们姐妹一场！”
身后满是这些阴恻恻的怒骂声，小丫提心吊胆地，既为二姐不平，更不敢当真成了那个循着她而去的可怜人，一连数日都魂不守舍的。
她并不愿在这种时候强自和爹娘为难，可大抵是因为始终心神恍惚，一个不留意，她就洗坏了弟弟的一件新衣裳。
那是爹娘提前备下的生辰礼，和他学堂里的那些同学们一样的款式，只这一件衣服，便要三两银子，抵得上小丫和姐姐一年的花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