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山林静得可怕,浓厚的雾气罩住下,密林仿佛隔绝于世。灯笼微弱的光穿透度极低,放眼看去,能见度只有灯光直径一米左右的范围。
母亲扛着一把锄头在我前方不远不近的距离,走了将近两个钟头,我们终于穿过这片迷雾,抵达目的地。
目的地的林中遍布方形木桩,皆系着白布竖在地面,一根接着一根,白蒙蒙的雾气里仿佛幢幢鬼影,看得人不寒而栗。
我对这里并不陌生,这是白家的墓地,年年清明我都会随母亲到这里披白(注:我家的传统,与清明挂白幡类似,只不过我家是系白布,称之为披白)。这片区域常见的墓葬形式是土葬,起封土,围着封土砌石头,坟包或高或低,但一定是有的,极少数悬棺、洞葬另说。
白家的墓地却不同。
时至今日火葬也还没能在乡下完全实行,但白氏的先祖们早在几百甚至千年以前就已经开始火葬,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观念先进,而是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迫使他们摈弃“落土为安”的观念。此外,族人死后绝不封土,只有竖起来的茔木标记位置。
越往深处,茔木越古老,上面的涂料掉落后再也无法阻止虫蚁蛀蚀,连同披白也朽化成灰色脆弱的块状,轻轻一捏就化为齑粉。母亲在最深处一块茔木前停下来,确认是她要找的墓,将灯笼递给我:“凤起,拿着。”
我接过来站到一旁看着她挥舞锄头挖倒茔木,又继续往下挖去。锄地的声音在林中回荡,我在心里默默数数,母亲脚下的坑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砰地一声,锄头撞到什么硬物上,母亲让我照一下,扒开土一看,一块木头露出来。
我后知后觉那是棺盖,埋在地下长年累月漆色褪去,所以看起来才像普通的木头。
白家实行火葬只是无举之举,并非俭葬:骨灰以罐子装起来后,外层还会再套一层棺木,棺中陪葬品一样不落。
母亲往四周挖了几下,刃尖勾住木板底,往上一撬,把棺盖翻过来。我往里面一看,里面只有一汪黑水,表层凝固的油膜隔绝灯笼幽微的荧光,看不到底。
母亲将锄头伸进去搅和两下,从水中勾出一件黑漆漆像刀一样的东西,不等我细看,她扯出一块布裹住背到背上,把棺盖翻回去,又把土推上压实。她在重新竖起来的茔木前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带上我回去。
从祖坟里挖出东西后,母亲就变得行踪不定,我独自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十二岁那年,母亲一声不吭回到家,面如死灰。在外奔波的几年里她仿佛参透生死,对一切失去希望。
她把我叫到屋里,摸了摸我的脸说:“凤起,答应妈妈,从现在起不要告诉别人你的名字,不要说你来自何方,不要回到这里。要是‘它’依然找到了你,那个时候你才能回到这里,我留了可以对付‘它’的东西给你。”
她带我进城,为我挑选衣服,之后我们没有回家,而是坐上火车去了浙江,她带我去见一个男人。我在逢年过节寄来的照片上见过这个清瘦温和名叫宋岭的男人,母亲说这是我的父亲。
她跟父亲谈了很久,具体内容我并不清楚,最后我留在父亲身边,她独自回到乡下。
第二年春天,母亲去世了。
按照她的要求,父亲给我改名换姓,不允许我回去奔丧,要火葬,不立碑不封土。
自那以后过去了四年,我的信息全都改到父亲这边,彻底和老家切断了联系,渐渐适应了这边的生活。
夏天天亮得早,一路上人很多,学校离父亲家一公里多,过四个路口,中间有一个公园。从公园开始,就一直有人跟在我后面,我停下来买早餐,他也停下,我走他就跟着走。我装作没发现,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接下来一整天我都会在学校度过,晚上则混在放学的人潮中回去。
高一最后一周,期末考试安排发下来,连续考三天,周五下午考的最后一科是我最不擅长的科目,周围的人陆续交卷回家,我做到最后赶在铃响前一秒才交的卷。
大部队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学校只有零零散散的人,红彤彤的火烧云下,校园透着几分猩红的孤寂。我低着头走出校门,霎时间从四面八方投来目光,紧紧落在我身上。
我走到路边,看红灯变绿,不顾一切撒丫子狂奔起来,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无数行人与我擦肩,心脏跳得飞快,喉咙涌出铁腥味,但脚停不下来。
跑上天桥,我向下看去,人群中有人以极快的速度跟在后面,像海浪中追逐猎物的虎鲸。
过第二个路口时我转了个弯跑到另一条路上,前方的路逐渐狭窄,我绕了几个路口,前面突然出现将近两米的工地拦挡挡住去路,我一脚踩在地上的水泥袋上,单手抓住拦挡顶,纵身翻过去,落地后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跑。
我估摸着应该把人甩掉了,这才绕路回家。
父亲还没有回来,也许是临时加班,也许是路上堵了。我刚放下书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身后传来,打断我的思绪。
我打开门,一个寸头矮个子男人抱着纸箱站在门外,眼睛不停往屋里瞟。发现我盯着他,他嘿嘿一笑,问道:“这里是不是白家?”
我回答:“不是。”
正要把门关上,他迅速伸脚抵住门,晃了晃手上的纸箱笑着说:“我是送快递的。”
我紧紧抓着门:“我家没买东西。”
他连忙解释:“这是岳狩青寄给白凤起的。”
“不认识。”见他不死心,我喊道:“爸爸快来,有骗子!”
趁他晃神的片刻,我把门重重关上,背抵上去,矮个子又重重拍了十几下,手掌隔着门扉拍在我的背上。
许久没有声响,我把耳朵贴近门,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门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我意识到那个矮个子男人在踹门,便后退几步,移步到厨房,抓起菜刀返回,然而此刻门外已然恢复了平静。
门锁转动,门向外拉开,下班回来的父亲抱着外套站在门口,诧异地说:“凤起,怎么站在这儿?是来开灯吧?门口的箱子是什么,你买东西了吗?”父亲弯腰抱着箱子进屋,他突然一脸骇然,惊恐地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刀吗,你在做饭?”
我看到矮个子男人从他身后走过,扭头对我冷冷一笑,从门外一闪而过。我握紧手中的刀,强忍身体的颤抖,对父亲说:“爸爸,箱子给我吧,是我买的东西。”
我接过父亲手上的箱子,放到房间里,父亲在门口问:“凤起,我不在的时候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
我盯着面前的箱子,摇了一下,里面只有一个不大的物件在响。考虑许久,我还是没有打开,这当然是装聋作哑自我安慰的做法,但我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盒子是潘多拉的魔盒,如果打开了,母亲迄今所做的一切就白费了。
我把箱子踢到床底,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感觉床底有东西虎视眈眈。于是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把箱子拿出来放到柜子顶上,仰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拿下来放到桌上,决定等天明后丢掉。
暑假的第一天,我起了个大早,把纸箱连同家里的垃圾带下楼,丢进垃圾桶。回去后我把家里上下打扫一遍,看时间还早,开灶煮面,顺便放两个鸡蛋下去煮。
这段时间父亲忙工作我忙考试,上次买的菜都吃完了,冰箱里只翻出几根葱,中午还得去补货。我煮了两碗清汤面,叫起父亲,俩人凑合一顿早饭。
我跟他说冰箱没有菜了,得去买点东西,他兴致勃勃地说跟我去,正讨论要买什么,又一阵敲门声响起。
“那么早谁会上门?”父亲疑惑地说着起身去开门。我身体一僵,不由自主跟在他后面。
刚打开门,一道身影如疾风般冲了进来,带着一股豪放不羁的气势抱住父亲,他一手拎着两瓶茅台,一手啪啪拍着父亲的背大声地说:“姐夫,好久不见,十分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