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显然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戴着一副飞行员墨镜,几乎遮住半张脸。他越过父亲的肩膀朝我爽朗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他自称岳狩青,是我母亲的弟弟,也就是我舅舅。
似乎是为了向我和父亲印证他的说法,他从胸口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码在我面前。
照片上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十四岁上下,女孩的面容有几分熟悉,仔细看来与我已经过世的母亲有几分相似。男孩长得很文秀,双手背在身后,朝镜头腼腆地微笑。
我抬头盯着面前的男人,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与照片里的人的相似度,然而,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摘下墨镜,让我看到他的脸。
“岳狩青”这号人的确存在,也确实是我舅舅。至于为什么他姓岳,而不是和我母亲一样姓白,我以前为什么姓白而不随父姓,这一切都要从我母亲的家族说起。
家族是几代人以血缘为枢纽组成一个社会群体,白氏一族是个古老的氏族,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自古以来就建立在母系血缘关系上,按母系计算世系血统和继承财产,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母系氏族。
随着历史向前推进,白氏一族也必不可免经历多次迁徙,最早的迁徙无从得知,记载的最后一次迁徙是在永乐十五年。白氏一族每次大迁徙都会分裂成好几支,因为社会动荡从而失去联系,不知结局如何。
我家这支迁徙到西南地区扎根,但并没有因此壮大。我的家族普遍不长寿,我的太婆四十岁去世,我的嫲嫲四十三岁走的,于是所谓的家族只剩下母亲。
当年父亲下乡插队,他的身体不好心理承受力也一般,远在他乡时要不哭要不生病,经常麻烦做赤脚大夫的母亲,一来二去他对母亲上了心,于是努力克服困难,争取打动母亲的芳心。又找社里做思想工作,终于让母亲松口,但母亲跟他提了很多要求,那些要求既不同汉族,也不同于当地少数民族的风俗。
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父亲点头欣然同意,乃至于后来许多矛盾,不必赘述。后来父亲家里找到关系让他回去,母亲却以家族的规定拒绝离开,于是他留下一个地址,等母亲来找他。
父亲必然知道母亲是独生女,母亲的弟弟又从何而来?这还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父亲回到家后,跟我的爷爷奶奶说起母亲的事情,一方面给他们打预防针,怕我母亲突然找上门家人不认得她,让她伤心,另一方面我父亲对我母亲确实是真心的,把自已已经有老婆的事摆出来,索性杜绝了往后催婚的可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曾经大迁徙中分出去的白家族人亦有部分传承至今,岳狩青就是其中之一。
他在餐厅听到我父亲和我爷爷奶奶的对话,不远千里找到我的母亲,盘道后,发现两人不仅是同族,还是同辈,于是以姐弟相称。两人短暂的接触过后便分开了,却互相留下联系方式。
这个“岳狩青”显然不知道这件事,父亲对“岳狩青”的存在也很迷惑,我对他们说:“爸爸,岳狩青确实是舅舅,但是关系一般不怎么走,所以你没有见过。”
“岳狩青”很聪明,他紧着我的话头说:“因为住得远,走亲不方便,其实我很关心姐姐和她的家人。再说了,姐夫你毕竟也不跟姐姐住,不知道我也正常。”
他的话有些戳心,父亲有点尴尬。这不能怪他,白家本身是个被谜团包围的家族,母亲独守那些秘密,在我出生后才能和我倾诉,但那些秘密太艰深神秘,连我也不见得了解多少。
“岳狩青”摆摆手笑着说:“都不重要都不重要,这次登门拜访,主要是来看看白……小凤起,学校不是放假了吗,顺便带她出去玩玩。”
“岳狩青”向我看来,却对父亲说:“小孩子就应该多出去见见世面,姐夫,你不觉得吗?我最近开展一个夏令营的活动,小凤起很适合,姐夫,就让小凤起来吧。”
父亲突然严肃地说:“思白现在改名字了,恐怕你不太清楚,希望你不要再叫她的旧名了。”
“岳狩青”摸摸额头,不大了解其中的禁忌,哈哈笑了一下说了声不好意思,又问父亲对我参加夏令营的意见。
父亲这才缓和下来:“思白一向有主见,她自已决定吧。”
“姐夫高明!”“岳狩青”拍了下马屁,扭头向我看来:“小白,跟舅舅出去见见世面吗?”
“去哪儿?”我反问。
“赤水。”
“岳狩青”说什么也要请吃饭,他开了辆宝马,载着我和父亲一趟开到西湖边上的大酒楼,三个人点了十几个菜,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摆得满满一桌,要不是父亲拦着他,恐怕想要桌满汉全席。被父亲拦住后,他又要了两瓶酒,出手非常阔气。
父亲不喝酒,“岳狩青”就没开,吃完饭让服务员把酒装好放到车上,把我和父亲送回家,酒也推到父亲手上。
他说自已住在附近酒店,我要是收拾好了跟他说就行。他在楼下目送我和父亲上楼,在楼道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靠在车身上,点了支烟,见我看他,又笑了一下。
我连忙扭过头追上父亲。
其实我见过岳狩青,在母亲离家前,一个年轻男人曾在一个雨夜来过,我给他开的门。他摸过我的头,问我还记不记得他。我摇头,他笑了一下,说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还只能在地上爬的年纪,不记得也正常,又让我叫他舅舅。没说几句,他就被母亲叫走了。
这个人为什么要假扮岳狩青,为什么要找到我,他是母亲说的“它”吗?
我不清楚,但我想弄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失踪,真正的岳狩青去了哪里,“它”是谁,白家到底有什么样的秘密?
所以我决定跟“岳狩青”走一趟。
岳狩青嘴上说不急,第二天就跑过来问我收拾好没。我说没有,他直接拎着我的包拽着我就走,说差的东西可以去那边再买,当天我们就离开浙江,连夜赶往贵州。
我们先去了贵阳,却没有像岳狩青说的去赤水,而是转客运班车去都匀。到贵阳本来也不早了,赶上末班车,都匀近两个多小时,天早就黑透了。
于是在车站附近住了一晚,次日一早,岳狩青敲门叫我,我们在车站外的牛肉馆吃了碗粉,接着坐班车去望谟。
这路班车走走停停,车上什么都有,家禽的腥味、叶子烟的苦味、人身上的汗味,各种气味混成一团,加上路况很差,一路摇晃颠簸,堪称是历劫。
到望谟县城后,又转过一次车。将近五个小时的车程,下车时我的双腿发抖,坐在车站外的台阶上缓了好一阵,这才好些。
到了这里,岳狩青就不怎么着急了,找了个宾馆住下休息。前台正在打电话的女子懒洋洋抬头看了一眼,突然来了精神,放下话筒喜气洋洋地说:“老板,还有房,几个人呢?”
岳狩青笑着说:“要两间房。”
女子歪过身子看了我一眼,拿出一个本子让我们登记。这些年住宿登记查得不严,随便写个号码,身份证都不查就过了。
我和岳狩青从狭窄破旧的楼梯上楼,楼下女孩方言跟电话里的朋友说刚刚来了个个子很高的帅哥,看着还挺年轻,那晓得都有女儿咯……岳狩青似乎很高兴,哼了两句歌词,戏谑道:“女儿,女儿好啊,我就喜欢女儿。”
我的房间在岳狩青对面,他握着门把回头对我说:“小白,有什么事就叫舅舅啊。”
我没搭理他,把门关上,将包放到床上。没多久,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吸引我的注意,随后敲门声响起,我不由得站起来。走到门边,我的手搭在门把手上,就听到对面的门开了。
门外的人说:“小老板来得恁晚,找到人了吗?”
岳狩青的声音说:“隔墙有耳,进来再说。”
听到对面的门关上,我打开门,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应该是觉得我没什么威胁,低下头点了根烟,靠在门边盯着我看。我只得装做上厕所,离开他的视线,在转角磨蹭一会儿,回去后男人依然站在原地把风。本想偷听对面在干什么,也只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