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拉人的黑车数不胜数,就在我等岳狩青问路的功夫,问我要不要坐车的就不下五个。我朝他们摆手,表示我在等人。
“小白,走了。”岳狩青走回来,拎起地上的东西,带着我朝一辆摩托车走去。
摩托罗二叔姓罗,岳狩青叫他罗二叔。他是本地的少数民族,现在不是农忙,所以在街上开摩的赚点外快。
那辆小小的摩托载着三个人在蜿蜒狭窄的山路上颠簸,内侧手肘几乎擦着山壁过去,外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峡谷,部分路段窄得仅供人通过,然而在摩托罗二叔超乎常人的技巧下竟然顺利通过。一路我紧紧抓着身后的铁架,生怕被颠下去。罗二叔非常习惯这些路,一边开车一边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和岳狩青谈笑风生。
岳狩青大概跟他说我们是来做调查的,所以罗二叔一路热情地介绍地方的风俗文化,甚至邀请我们到他家里去住。岳狩青顺水推舟,说我们没地方住,要是有空房正好,他可以付住宿费。
罗二叔说这几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去了,寨子里都是老人和小孩,空房多的是。提到说支书前几天通知近期有一队大学考察队要下来搞调研,要求村里接待热情积极点,又问我们是不是考察队的。
岳狩青说不是,但他对那支考察队颇有兴趣,向罗二叔套话打听详情。
那支考察队是北京的名牌大学来的,一个老教授带队,主要做少数民族文化调研,走了大半个省,目前在黔南。
罗二叔说:“说是要来,这种山旮旯,车都没有,哪个晓得来不来,我觉得就是在城头转转算逑的话。”
岳狩青笑道:“他们搞民俗文化,我们搞植物研究,要是能碰上,大家好探讨探讨。”
说话间已经可以看到依山而建的吊脚楼,这时摩托车顺着盘山的毛路向下,颠簸不说,下方就是大峡谷,轮胎与地上的沙石摩擦,声音十分吓人。
罗二叔把车骑上自已家门口,带我和岳狩青去看房子,一楼由木板挡着,我从缝隙看进去,几头猪哼唧着拱了两下。上二楼后才是人住的地方,刚打开门,一条大黄狗扑过来,吓了我一跳,发现它没有叫唤,便拍了拍它的头。吊脚楼二楼头上还有一层木板搭出来的隔层,作为三楼使用。
我和岳狩青住在三楼,罗二叔把床铺铺上,解释说这里是他儿子儿媳的,两个年轻人今年年初出去打工,住这里正好。
岳狩青从口袋里拿出一整条烟递给罗二叔,和他说着话下楼去。我坐下来,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继续琢磨。
河谷地段的温度很高,沿岸两边蝉声此起彼伏,到夜里温度不见下降,仅仅坐着不动也汗流浃背。蚊子在耳边嗡嗡响,我拍了好几只,手臂上还是留下许多包。
热得受不了,我走出门,岳狩青和罗二叔坐在院子里乘凉,罗二叔抱着一只水烟筒,推给岳狩青让他试试。岳狩青试了两口,夸赞说够味,两人莫名大笑。
我站在楼梯上看去,对岸的山高耸,如铜墙铁壁横在面前,一轮明月孤零零挂在空中,几只萤火虫闪烁着从我身边飞过,我伸出手,一只萤火虫落在我的指尖。
来到这里没两天,一支七八个人组成的队伍也来到了这里,穿得很年轻,想来就是罗二叔说过的首都来的考察队。他们在村支书的安排下住到村里,有两个女学生住在罗二叔家下面的老人家。
那两个女学生第一次见到我时,抓了一大把糖塞在我手里。我剥两颗递给大黄狗,它低头嗅嗅,不感兴趣。几只蚂蚁跑过来,触角在糖果上点了点,转身跑开,过了一会儿许多蚂蚁聚过来,密密麻麻围着糖果,试图搬动那块庞然大物。
考察队白天在村里走访调查,罗二叔很高兴自已也被采访,当天换了身衣裳,美滋滋地跟老教授胡天海地地扯。我坐在楼梯上观察他们,老教授很有老知识分子的样子,一头银白的头发,举止优雅,笑眯眯地。
几个学生围在他身边,每个人膝盖上放着本笔记本,奋笔疾书,把两人对话记录下来,还有一个人负责拍照。镜头突然抬起来对着我,我愣了一下,抬手挡住脸。
相机往旁边一偏,镜头后的女孩冲我眨眼吐了吐舌头。那是给我糖的女孩之一,我听她的同伴叫过她,好像是叫苏薰。
他们又照了不少照片,准备到下一家时,岳狩青越过我下楼,叫住那位教授,自我介绍说:“我叫路南,研究生在读,专攻人文地理的,久闻张教授大名。有道是山水有相逢,虽然不是研究教授这个方向,但多少有重叠的地方,我这儿有点资料,来不及请教导师,没想到遇到教授您,所以想请教授掌眼。”
张教授颇为欣赏年轻人,笑道:“没想到还有年轻人主动下乡搞调研,这种精神才是真正的学术精神。你收集的什么资料,我不敢妄言能代尊师指点,能交流探讨也是可以的。”
岳狩青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划拉十二个字,是白氏祧字的三句,翻译为汉字是:“有赫在天,时彼之流,降而生楸。”
张教授低头看了许久,我走过去,想听听他有什么见解。半晌他摇了摇头:“古文字我虽不能断言皆有涉猎,但十之八九也已见识过了,现存的少数民族文字记载中亦未曾见过此等文字。依我之见,此文字似由象形字直接演变而来,尚未脱离甲骨文之表象,且在演变过程中融合多种字体。此文字之使用者或许甚少接触其他文化,故而演变留存了极大的原始风貌,方形成现今规整却仍停留于表象之阶段。”
教授想拍照带回去研究,岳狩青说请便,两人留下联系方式,以便以后研究有进展能联系。苏薰歪头盯着看了一会儿,被人提醒赶紧拍了十来张照片才作罢。
我闲来没事跟考察队在村子里逛里几天,晚上回去岳狩青问我都干了什么,我告诉他今天寨子东边的玉米地被一头疯牛踩得稀巴烂,大黄狗又在墙角尿尿,苏薰被一头从山上窜下来的黑山羊吓了,李向阳赶羊被羊撵到河谷。
岳狩青听得直打哈欠:“行了行了,就不能干点有意义的事?”
我反问:“什么是有意义的事?”
他一时语塞,想了一下说:“翻译搞完了?”
“我不会写。”
岳狩青“啧”了一声又问:“暑假作业做完了吗?”
“没来得及收。”
岳狩青眼睛亮了,当着我的面打了个电话:“跛子,明天运货过来顺便带两本暑假作业。高中的,记得问问,别她娘不识字拿错了。”
这几天岳狩青早出晚归,我以为他探路去了,原来是为了等“货”。不知道他的“货”指的是什么,可能是登山的装备,我没有细究。
隔日岳狩青给我带回来两本暑假作业,我看着封面上的高三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做下去。做不来的拿去问岳狩青,没有找到他,估计又到山里去了。
我拿着作业在寨子里转了一圈,爬到寨子高处,从这里眺望,层叠的山峦如滚滚怒涛,淡淡的山岚笼罩下深浅不一,远处的群山水墨一般,透着几分令人不安的神秘。
夜色渐渐笼罩山林,吊脚楼升起炊烟,鸡鸣犬吠声。我正准备回去,突然看到对面山上亮起灯光,满山灯火仿佛有人家在,平日我没有留意对面,原来还有人家?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便沿小路往下。峡谷下方有条铁索桥,横架在峡谷之间,上面的木板破破烂烂,低头下方就是湍急的河水。我抓着铁索小心地渡过去,踩在地上心里才踏实下来。
沿着小路往前,一排依山而建的吊脚楼出现在我眼前,我走在吊脚楼中,家家户户灯火亮着。这个时候对面的寨子正是放牧归来的时候,奇怪的是这座寨子寂静得仿佛一座空村。
我从木板缝里看进去,里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到,爬上二楼,敲门也无人回应。
我看门上无锁,推门走进去。挂在墙上的油灯火苗摇曳,屋内的陈设没有被翻动,安稳地摆在原处,连灰尘也没有,似乎主人家只是出了趟门。我又看了几户吊脚楼,依然如此。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吹吹打打的唢呐、锣鼓声响起来,听起来非常热闹,像是在办喜事。正准备寻声而去,身后传来狗吠声,我站在空无一人的路上,猛地打了个寒颤,回头一看,大黄狗冲到我前面,冲前方凶猛地叫唤。
我忽然惊醒过来,叫上大黄狗,赶紧离开这座空村,然而身后唢呐声却越来越近。我不敢回头,直到冲过铁索桥回到对岸,我搂住大黄狗,猛地回头一看,身后空无一人,高处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又是一片漆黑寂静的山林。
听说南方的山里瘴气毒雾恒盛,若因此产生幻觉也不足为奇。但我之前分明在开阔的山上,又怎么会被迷住,神差鬼使穿过大峡谷到对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