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子鹰和乌鸦扑天盖地而下,黑夜骤然降临,尸横遍野的死孩子山,从来没让这些会飞的瘪犊子失望过。
刘臣哭着把大狗埋了,磕了三个头,然后慢慢朝家的方向挪动。
到处都有的各种标语,以前刘臣并没有仔细看过,此时他才一个字一个字的看清楚
一不怕苦 二不怕死
真理在握 战无不胜
支援古巴 打倒美帝
牢记阶级苦 不忘民族恨
毛主席万岁
卡斯特罗万岁
古巴人民必胜
美帝国主义必败
向卡斯特罗同志致敬
刘臣终于回到平房区时已是傍晚时分,他又饥又渴,蹲在房山头喘息了好大一会儿,心里琢磨着怎样走进自己的家门,他先来到院门口,翘起脚朝院子里张望,一切如旧,没有任何变化,这情景让他很失望。他蹲下身子,一时还不敢贸然叫门,他不知道这次离家出走会给自己招致什么样的惩罚。
这时老豁牙子家的院门有响动,刘臣怕人看见,猫一样悄无声息溜到房后,他翻过院墙,扒在自家的窗口朝里张望,用包装水泥的牛皮纸糊成的窗帘很严实,屋内十五瓦的灯泡几乎透不出光来。
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抬头向上张望,看见窗子左上方有一线昏黄的灯光泄出,赶忙灵巧地爬上窗台,向屋内窥视,家里的人好象刚刚吃过晚饭,妈妈正把残汤剩饭倒在鸡食盆里,弟弟小大在旁边跟着瞎忙活,妹妹大凤在爸爸怀里撒娇。
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和从前一样,根本没有他的份,此情此景似乎不止一次地告诉他,这个家有他不多,缺他不少,就像是没有他这个人一样。这个家若多了他,多的是一张吃饭的嘴巴,这个家若少他,少的是一个干活的童工,一个没有工钱的童工。童工是旧社会的孩子啊,难道现在还是旧社会吗?
此刻刘臣眼睛盯在鸡食盆上,嘴里吞咽着口水,心中翻腾着酸咸苦辣,自己要是一只母鸡该多好啊,好歹有一口鸡食吃,吃过后下个蛋就行了,保证妈妈坐月子有鸡蛋吃,妈妈吃了鸡蛋就能下奶、、、、、、哦,怪不得鸡从来不挨打。唉,不行,我是一只鸡也不行,因为我是男的,我只能是公鸡,公鸡不会下蛋,白白糟蹋鸡食。所以,那些小鸡雏长到能被主人认出公母的时候,小公鸡的死期就到了、、、、、、
刘臣轻轻跳下窗台,挪动脚步来到前院,转到了一号门前时,碰见老豁牙子端着脏水出来倒水。
“哎哟,是小臣呀!上哪去了?黑灯瞎火的吓了我一跳!这几天怎么没看见你啊,你上哪儿去啦?”
“大娘、、、、、、我、、、、、、我、、、、、、大娘、、、、、、”刘臣不知该说什么好,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地往七号自己家门口挪动脚步。老豁牙子唠叨着这孩子咋弄得象个鬼似的,便甩了甩脏水盆,返身回屋去了。
刘臣突然想起自己弄丢了粮本,想起了自己在橙子上摆弄上吊绳,想起了驴头太子救大唐,想起了给妈妈倒了一碗开水,想起了贾援朝的半个窝头,想起了去郊外寻找叫驴,想起了天赐福地的鬼火,想起了欢蹦乱跳的蜥蜴尾巴,想起了地毯般滚动的黑蚂蚁,想起了死孩子山上的秃鹰和乌鸦,想起了腐臭的饿殍,想起了婴儿凄厉的哭泣,想起了香喷喷的烤肉味,想起了大狗甜中带咸的奶香,想起了长毛的天,长毛的擎天柱,想起了自己吃过三天的狼奶、、、、、、好歹也算我吃过妈妈的奶了,一条狼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他挺了挺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伸手叩响了家门。
出乎刘臣的意料,这次回家没挨打也没挨骂,甚至连搓衣板也没跪。这太意外了,比做梦还不真实。爸爸只是板着脸冷冷地说:
“以后不许跑,要跑就别回来,还有,我养你到十八岁,十八岁你就滚蛋!”刘臣万万没有想到,结局竟会这么简单,太简单了,简单得令人难以适应,自己仅仅是没有晚饭而已,况且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晚饭吃。这一夜,他因意外地没挨打而心里发慌,躺在冰凉的炕梢上,辗转反侧怎么也难以入眠。
第二天早上,刘臣天不亮就爬起来干家务,点火、烧水、倒尿盆,见水缸已舀不出水了,便到院内自家搭建的小土房里找出水桶和扁担。水桶半大不小的,扁担钩子很短,都是爸爸为了让他挑水而特制的。这时天已朦朦发亮,担起水桶推开院门时,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吓了他一跳,刚才倒尿盆时门口明明没有人么,现在却看见一个老头蹲在门口。
“老大爷,你、、、、、、”老头急忙摆手,示意他别开口,同时塞给刘臣一个小纸包,然后匆匆走开,走到房山头一转弯就不见了。
“老大爷、、、、、、”没有回应。刘臣愣了一会儿,放下扁担,打开纸包,我的天,粮本!我的老天爷啊!粮本!是自己弄丢的粮本!他把包粮本的纸揉成一团丢在一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老头消失的方向给老天爷磕头,老天爷呀老天爷,我再也不敢骂您啦!老天爷啊,老天爷,您真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天爷!几个响头磕下去,额头已经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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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天色已经大亮,他站起身来,原地转了一圈,捡起地上的纸团要擦血,展开纸团发现这是一封信,他顾不上自己额头在滴血,急匆匆读出声来:
同志:您好!我是一个中学生,前几天在路上捡到一个粮本,拿回家后,爸爸妈妈都很高兴,因为我们家一共九口人,除了爷爷都因饥饿而全身浮肿了。这天上掉下来的一个粮本,至少能让我们家买上一个月你家的粮食,也许会有一顿饱饭吃。可爷爷坚决不同意,他说肯定会出人命的,出了人命恐怕还不止一条两条,我们要是昧良心,会害死一家人。所以,爷爷硬逼着我尽快物归原主。全家除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的爸爸妈妈都支持爷爷的意见。我很不情愿,我饿极了,我害怕自己会饿死,我不想把粮本还给你们。就在我给你们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一个姐姐刚刚饿死在厨房里。爷爷见我好几天没有行动,他就亲自去归还了。亲爱的同志,请你原谅一个将要饿死的中学生吧!
此致 敬礼!
一个中学生
1961年12月9日
额头上的血和眼睛里的泪一起滴落在信纸上。刘臣小心翼翼把信展平,叠好,揣进怀里,在去水房挑水的路上,他依旧泪水涟涟, 多好的老爷爷啊,多好的中学生大哥哥啊,丢掉的粮本又回来了,天下会有这么好的事情落在自己头上?这倒让人难以相信了!莫非又是在梦?
刘臣恍恍惚惚走到水房,恍恍惚惚接满两桶水,直到挑起担子往家走,肩膀压得生疼时才觉得不是在做梦。哦,这片平房区的购粮日是每月的四号,在下个月四号买粮前,家里人不会知道粮本曾经丢失过。我的老天爷呀,这些天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根本没发生过,怪不得闯下滔天大祸却没挨打没挨骂。水缸挑满后,刘臣趁家人仍在熟睡,悄悄把粮本搁回原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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