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落一地银辉,江鹿瑶眼中含泪,领着两队侍从,头顶漫天星光,一路奔跑着,到了江曲院门前,有人开门,少女却犹豫良久,不肯进门。
众人无不疑惑,询问起来,那少女手中抓着一个狼头雕像,低声却道:
“哥哥告诉我,在这里可以见到爹爹!”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惊恐万分,江鹿瑶是老国君的女儿,而她口中的爹爹,自然就是如今刚封神的“江生”了,其余人只是有些惶恐。
而那江曲大儿子江振海,却从惶恐变成了惊恐。
前些日子下葬,他还记得国君江龙乾说过:“江神亡,而天门开,吾民自此魂灵有所归去!”
这不就是说,老国君死了,此后国民就算死了,也得先去老国君处报到嘛!
如今整个家中最可能死的,就只有自家老爷子了。
于是他连忙,呼喊着家中老幼,慌忙的冲进江曲房中,急匆匆的将江曲唤醒,结果江曲一醒来,就是一个大逼斗。
“你小子,大半夜的不睡觉,干什么呢!”
“爹你没死啊!”
“你瞎说什么呢?你爹什么时候那么容易死了!”
“但……瑶妹妹,说老国君,来了!”
这话一落,江曲这才转头看向了,站在门口,望着自己床边,满眼落泪的江鹿瑶。
连忙将众人都轰了出去,独留了自家大儿子与江鹿瑶在房中。
却见江鹿瑶满眼落泪,对着自己床边忽的喊道:“爹爹!”
江生一直站在床边,一早看见门口的闺女,听见她这一声呼喊,顿时老泪纵横:
“瑶瑶能看见我了?”
“能!”
却见江鹿瑶想要拥抱,却扑了个空。
江生心中又忍不住有些悲戚,然后才道:
“爹爹,已经死了,瑶瑶自然是触摸不到!”
却见江鹿瑶,满不在乎,只是擦着,擦不尽眼泪,一边喊着:
“能再见到爹爹便好”
“能再见到就足够了”
而另一边江曲父子看着江鹿瑶对着空气说话,一人百感交集,一人满脸惶恐,江振海看着自家老爹,那淡然的模样,悄声问道:“老国君……”
那边江曲眨了眨眼,再一点头,江振还当即紧张的站直了身子。
那江曲也不管这个怕的要死的儿子,反而对着江鹿瑶问道:
“瑶瑶,你怎么知道,大哥在这里的啊!”
“哥哥说的!”
江生与江曲都了解这小姑娘,其余哥哥,都会叫大哥,二哥,而唯有一个人,她只会叫“哥哥”,那便是与她同一个母亲的老三,江虬君。
江生再看自家闺女手中,正攥着一个狼兽木雕。
而在江生眼中,这木雕正是江曲梦中,那天空中的黑狼木雕模样,其上还泛滥着黑色微光,好似一头挣扎的黑狼。
江生叹气一声,想摸江鹿瑶的脑袋,却又怕附身在自家闺女身上,当即说道:
“也是时候,去见见老三了!”
当即出门去了,那边江曲看不见,听不见江生言语,只是看着江鹿瑶急切的为哥哥辩解的模样,也察觉出不对,当即吼道:
“大哥啊!虬君这孩子,面冷但心是善的,记住我说的啊!”
只是看着江鹿瑶走远,连忙呼喊自家儿子,扶自己起来,要跟着出门去。
江生的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以前他不喜欢老三江虬君是因为,他是白灵君的孩子,白灵君是江奸,但是自从北山寨模式成功后,他心里一直怀有愧疚。
如今他虽然让江生好生的去说,但是……他有点怕自家老大哥,牛脾气上来,吓坏了孩子。
于是慌忙跟上,只是行至半路,却见江龙乾,从一旁走出,然后打趣道:
“曲老好兴致,大半夜的不睡觉,遛弯,准备看星星吗?”
江曲也忍不住嘲讽道:
“国君也好兴致啊,专门在外面堵我这个老头子!”
这江曲说是臣子,更是江龙乾的老师,在江生摆烂的时候,都是他出来主持政务,国中真真实实的二号人物,江氏宗正。
两师徒彼此更是心知肚明,那江龙乾也不绕弯子开口道:
“曲老放心,老三既然敢站出来,自然有他的准备!而且挨挨打也好!”
说罢便扶着,老爷子一路走到皇宫大坝外的大树下,缓缓坐下。
江振海举着火把,站在远处一言不发。
江曲眼神微眯,昏暗的火把光下他看不清,江龙乾的面容,对于这个国君,他是真满意,甚至比自己老大哥江生还满意。
老大哥江生适合当擎天之柱,有他在谁也翻不起浪,再大的事情,他都能解决,即使山中部族,也得趴着。
但问题是老大哥比较情绪化,老大哥是什么都懂,但觉得不爽,觉得憋屈,他就是不做。
所以无论什么年龄跟着老大哥,他都感觉自己才十八岁,满眼都是梦想,热血,正义……
所以跟着老大哥,打天下可以,但他道德水平高,明明下三滥的手段用出来,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但江生就是不愿意。
而江龙乾则是很标准的君主冷静,思虑深远,分析利弊,可以一切为了江国,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比如给江生下套,让江生选择和平,比如来逼迫他江曲,为江国去死!
但何尝又不是,给江曲下套,让江曲巴不得这样去死!
江曲老了,有些事情看不明白,头脑昏聩。
于是开口道:“明知道,我会反对和平,为什么还让老国君,来劝我去死?”
江龙乾:“测试!”
“测试什么”
“测试,看看老爷子,能容忍我做事到什么程度,会不会拦我做事!”
江曲不再说话了,他当过副族长。
当年江生意气用事,那可坏了不少事情,但现在江生的这份底线,确实降低了,至少说明此后江国政策能腾挪的空间大出太多了。
但如果只是为了测试,江龙乾才说出了,之前那一出,又是当狗又是打的策略,那他真正的策略又是什么呢?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想让我去死?而且你真实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却见江龙乾,看着江曲狡邪一笑:
“老爷子,老二母亲是岩狼部之女,老三母亲是白狼部之女,其余兄弟,可都有寻狼山血脉啊!你怎么能让哥哥去打弟弟的娘家呢!”
“你小子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我不管,我这么大年龄了,一定不能躺床上病死!”
却听江龙乾悠闲开口道:
“老爷子,我的意思是,以前咱们江国弱小,实力不强,能用的方法太少!但如今咱们江国强盛,和山中联系也多,能腾挪的空间太多了,无论是打,是和,都可以,方法太多,只是收益大小而已!
所以曲老,您就好生看着吧,看着江国吞并整个寻狼山吧!”
这话一出,江曲双手杵着拐杖,耍脾气的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山下静悄悄的城镇,心中倒是起了几分期盼,随后马上问道:
“就不能想办法,让我轰轰烈烈的死一回吗?”
“有!”
江曲老迈浑浊的眼中顿时亮起了精光!
……
如今刚刚入秋,夜里满是凉意,江生一路走进皇宫大院,这院子修建时间较久,这些年来不断扩建,除去中心的大殿外。
两侧各是一群儿女单独住所,其中左侧一片院子,便是江虬君居所,他常年镇守南山寨,回来次数不多,偌大个院子显得空旷。
如今院子里无一人驻守,好似江虬君早早赶人离去,只剩下他一人跪在院中,洁白的葛布衣,被湿泥侵染一片。
江生坐在院中开口喊道:“抬起头来!”
江虬君这才抬起头来,看着眼前浑身白气的身影。
“你果然能看的见我,听的见我!”
江虬君沉默在原地,江生却只是自顾自的开口。
“这些年来,我一直表现的什么都不在意,只在意顺不顺心,甚至年轻时的脾气,都还在,国中无人不知晓,我是什么性子,甚至朝堂之中,大多也明白,我有个冲动的劲儿!
看不惯的就看不惯,不顺心的就是不顺心,你知道为什么?”
江虬君:“因为父亲故意如此!”
“有时候我也用我是故意如此,来忽悠自己,但我知道,不是的,我本来就是这性子,改不了。
当年江国难带啊!野人难驯啊!明明制定了律法,没人去看,没人去管。
说了不能随意杀人,但就是有江氏敢看野人不是人。
明明道理都说了,但还是有人不遵守!
我实在看不惯啊,所以谁敢随意杀人!
我就敢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杀了!
谁敢仗势欺人,我就敢当街打死!
江氏谁敢不学,我就敢冲进家门,抓去学堂,吊起来打一顿。
甚至那山中野人,也不懂什么盟约,不懂什么诚信,明明前一刻才说定了盟约,下一刻都敢随意不遵守,我就率军再打一次,而且要大打,教训的多了,挨的打多了,大家忽的变得顺眼起来。
忽的就遵守法律了,忽的就遵守道德了。
江氏也真的一日日变好,然后就有人大肆宣传。
说国君英明,以自身做法,故意用重法,重罚,教导江氏,教导野人。
通过一次次耍脾气,来让大家遵守法律与道德。
我也乐得他们如此说,所以也就对外说,律法与道德,就是我的底线,不去破坏法律,不去做违背道德的事情,就不会触怒我,就不会挑战我的底线!
我现在死了才明白,我不是什么都不在意,反而是所有事情都太在意了,所以一辈子看不惯的事,就是看不惯,不顺心就是不顺心。
随后江生脸色冰冷的看向江虬君:“但你知道,你做了什么让我不顺心的事情吗?”
江虬君脸色依旧冷淡,但是额头却出现了细细密密的汗水,开口道:
“父亲,曲老梦中黑狼乃山中咒术,并非我所为!母亲之事,也并非有意隐瞒!”
江生当即一个巴掌,打了上去,却发现自己手掌直直穿过了,江虬君的脸庞!
当即喊道:“你自己给自己一个巴掌!”
江虬君跪在原地,当即开始掌掴起来,江生这才愤怒的开口道:
“我在乎的是黑狼吗?
是巫术吗?
你母亲为救我而死的事你为什么不说,她救我就等于是救了江国,你懂不懂啊!
这些甚至能洗刷她之前的冤屈,至少此后没人能说她是江奸。
说到此江生的声音低沉下来:
“至少,你能过的不那么辛苦啊!
而你知道真相,却不敢去说,只去隐忍憋着。
为大局,为国家,为社稷,为母亲,为我,但你独独不为自己啊!
你怎么就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啊!
这些年,你…你…又是怎么过来的啊!”
江虬君猛然愣在原地,江生的这句话在脑海久久回荡。
他想过父亲的逼问,父亲的指责,甚至准备好了说辞,大不了将一切交代。
但却完全没想到,最后迎来的却是父亲的关心。
往日种种在脑海一一划过:
“野人就是野人,还想改变山林,该死!死的好!”
“哼!你果然和你母亲一个样子,白眼狼!”
“我才不和,江奸的孩子玩!”
那些画面在脑海一一散去,转瞬变成了父亲的那一句:
“这些年,你……又是怎么过来的啊!”
江虬君转瞬之间泪如雨下,他那原本冰冷的面庞,满是哭腔,哀嚎不绝!
……
江鹿瑶靠在院门外,低头踢着,脚下石子,听见院内嚎啕大哭,一时间愣在原地。
而那边江龙乾听见,院内哭嚎,满脸震惊。
转头一眼便看见,已经被吓得,在原地打摆子的江振海,这小子从小被老爷子揍着长大的,比老二还怕老爷子。
院内声音越来越大,他忽的想起自家老三,那是个打死,也不嚎一句的性子,顿时又忍不住胡思乱想,终于站起身来,只是往那门口一望,顿时又止住了,跟个没事人一样,坐了下来。
江生双眼通红走出门来,看见远处刚刚站起的大儿子,这小子刚看过来,就又像个鹌鹑一样坐了回去,难道他也能看见自己吗?
自家基因什么时候,这么强大了!
心头还在胡思乱想,却听见身前小女儿问询:
“爹爹,哥哥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儿,我都死了,难不成还能,把他吊起来,打一顿吗?”
那江鹿瑶当即蹦蹦跳跳的要跟上来,叽叽喳喳问个没完。
别的兄弟姐妹都挨过打,就她从来都没被父亲凶过,从来没有惧怕。
直到江生走过坝子,看着那坝子树下,坐着一动不动的一老一少,随后开口道:
“瑶瑶去告诉你大哥,换班啦!”
“好嘞!”
……
江生的墓地在山顶,说是墓地,更像是神庙,江生死前想的是,随便找个高处埋了就行。
但没想到,自家好大儿,直接将新修一半的皇宫,当他墓地了!
山顶大殿由玉石、青瓦铸就,玉砌生辉,琼阶焕彩,亭台楼阁,一应不全。
没办法这皇宫才开始修建,只有中间大殿修缮完整,马上又改成墓地,工匠只来的及,草草处理,周围只建了一个围墙。
但殿中一个玉石男人雕像,头上倒扣着青鼎,腰间系着长剑,手中拿着长戟,背上背着长弓,剑眉星目、鼻直口方,发丝飘散,望着远方,这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他自己都有些模糊了,没想到还有人记的这么深刻。
江生的墓就在,殿后不远,棺材埋在地底,只留下一个石头砌起来的高大圆形坟堆。
那坟堆后方,则是一些新迁过来的坟墓,只是在那高大的坟堆前,都显得渺小一些。
江生一个个走过去,辨别着一个个坟堆,有的是跟着他征战死的,有的是病死的,有的是老死的,直到走到一个小小的墓堆前,他忽的停住了脚步。
那墓前,石碑上刻着三个字“白灵君!”
他站在墓前良久,一屁股坐下开口道:
“灵均啊!我好难啊!又当爹,又当妈。
想要孩子们,为了江国出力,背负责任,但又想孩子们过的好一点,有自己的空间,而不是一个只为大义而活的工具人。
我明白,国家想要立起来,强起来,就是要这样无情,就是要这样冷血,但我做不到啊!
孩子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稍微看着憋屈,我就看的心疼啊!
活着的时候,怕这个,怕那个,好不容易老了,要死了,可以不管了,结果还没死掉!
真想学你们一样,彻底死了,就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用管了。
我总觉得,我好像没真正死过,就算上一世穿越而来,也只是长久沉睡,眼睛一睁,就活了。
而这一世死了,却又没完全死!
我其实一直不怕死,就怕活的没劲,等老了经历多了,反而期待起死亡来了,因为死了就能与大家重聚,能给你们吹牛!炫耀!
我以为你们都在死亡的站台前,等着我下车,结果到头来,你们什么也没等到!
而我……谁也没见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