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曦默默地看着云峥,火光的映照下,他宛如一尊被夜色与烈焰共同铸就的雕塑。
云峥很快就想好了接下来的一系列安排: “安副官,本将听闻万历皇帝的亲信太监杨荣,近期在贵州行省征收金银矿税,本将命你速速前去与之联络。” “三位土司,这段时间你们暂且随本将行动,过段时日,你们便前往乌蒙、乌撒、永顺之地,游说三地土司出兵。” “金土木、水土目,你们去略略整训下这一干僧兵,随我将这贵州闹个天翻地覆。” 众人领命而去。 场中只剩下云峥和叶曦二人。 “上一次这样的大场面,似乎还是你刺杀水西宣慰使安位。”打破沉默的是叶大小姐。 云峥回想当时场面,一阵惊心动魄之感扑面而来。 “比起那个狡童,似乎今天这些又不算什么了。”云峥笑了笑。 他和安位的交锋,并不止一次。 虽然他和叶曦九死一生,于水西万军中刺杀了安位,但回想起来,其过程之惊险曲折,仍然令人回怕不已。 云峥回想起与安位的初次见面。 若非当时安位对他有招揽之心,他那次不可能活下来。 但他却在那天就生出“此子不可留”的心念了。 当秋霜将贵州的枫林染出深浓的醉红时,化装成商人的云峥在林中一座小亭邂逅了一支规模中等的水西军队。 他们将云峥叫住盘问,但云峥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已暴露,只是当时官阶不高,而安位还想招揽他这个人才。 “须菩提。于意云何。若有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是人以是因缘。得福多不。如是。世尊。此人以是因缘。得福甚多。须菩提。若福德有实。如来不说得福德多。以福德无故。如来说得福德多。何以故。须菩提。无有法名为菩萨。是故佛说。一切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须菩提。若菩萨作是言。我当庄严佛土。是不名菩萨。” 水西众兵齐声吟诵,琅琅的《金刚经》诵经声在空气中起伏。这梵唱景象,却令人感觉不到一点儿庄严,反而只有浃人肌骨的诡异。 “你,信佛吗?”面容苍白,体态病弱的少年,却有着令人无法想象的老成,目光似经历了百载沧桑,能轻易看到人心底。 “我不信。”云峥决然应道:“佛门之道,过于空玄,并不实用。” “我信。” 少年淡淡道,将一个东西扔进嘴里。 云峥看得分明,那是一只长着八只长腿,浑身是毛的烤熟大狼蛛。 少年却将它如同枣子一般,扔进口里,细嚼慢咽。 少年的唇极红,比女人还红,那狼蛛落入口中,随着牙关和舌头的搅拌,切割破碎,不断起伏,显得异常诡异。 “佛门圣树,菩提树,亦名智慧树,释迦坐其下成等正觉。” “但很少有人知道,菩提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名字,榕树。” “它幼时附生于其他树上,靠他树挡风遮阳,无声无息地吸收养料。” “当它成长起来,又绝不像藤蔓般软弱无力,而是决然将宿主碾碎成埃尘,独力撑天。” “菩提撑开如伞,每枝每叶,皆可生出气生根,垂入土地,一木成林。故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据说佛祖出生时,一手指地,一手指天。而如今少年一手指向东北,一手指向西南。 “天下烟尘,起于东北,定于西南。” “看来你可不像一个安分的傀儡。”云峥冷笑道。 他当然已经知道了少年的身份。 “大明也未曾有过一个安分的龙虎将军。” 少年微笑,作迦叶拈花状,阴鸷的神态顷刻变得清幽出尘。不得不说,这少年唇红齿白,容貌绝丽,更胜美艳女子。 “菩提之道,释迦之道,佛门之道,天下之道。” “这就是我安位虔信佛学的原因。” 云峥心中生出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虽不信佛,也知“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大般涅盘经》有言——佛云:我般涅槃七百岁后,是魔波旬渐当坏乱我之正法。譬如猎师身服法衣,魔王波旬亦复如是,作比丘像比丘尼像优婆塞优婆夷像,亦复化作须陀洹身,乃至化作阿罗汉身及佛色身。魔王以此有漏之形作无漏身,坏我正法。 云峥从这个少年身上嗅到了佛门所谓的波旬的气息。 但他不得不承认少年的言辞竟听起来如此地有道理,如此地有说服力,正如佛家所言的“辩才无碍”。 如果这个病弱少年能活过二十岁,是否波旬便会真正地降临世间? 叶曦的话音,将云峥拉回了现实:“崇碧,你讨厌他吗?” “崇碧”是云峥的字,但用得不多。叶曦也只有和他独处时,才会对他用这个称呼。 “讨厌啊。”云峥拇指和食指轻轻捻动:“这个人小鬼大的崽子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眼光打量你,还说需要你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这样的绝世天才。这话听了可真是让人火大,当我不存在吗?” 眼见云峥如此作答,叶曦眼中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欣喜,嘴上却道:“你这么大反应,是在为我打抱不平吗?”面皮之上,却不知不觉间泛起一丝轻红。 再一次陷入回忆之中的云峥随口答道:“是的,我不允许任何人不尊重你。毕竟你是我最重要的伙伴。” 叶曦:…… 云峥想起安位的临终遗言。 当时浑身都至少断了数根骨头的云峥和叶曦拼着最后的力量,在血腥的战场上一前一后将利刃刺入了他的胸膛。 但即使如此,他也带着笑,哪怕是充满遗憾的笑。 “原来这繁华人世,不是留给我的舞台啊。” “杀了我的人,继承我的气运,好好活下去吧。人间是成王败寇的世界,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但我模糊的视野已经看见了佛,佛对我说地狱未空,也许正是留给我这个绝世天才去征服,看起来,我还能做一个地藏菩萨?” “女人,很遗憾不能征服你了。你们两位,真的很般配。” 哪怕到最后一刻,他都保持着那份诡异的从容,与纵死敌手笑相承的骄傲。 叶曦突然抓住了云峥的手,她的手掌纤细而温暖:“我们会继续活下去,直到见到新时代的来临。” 云峥心神一定。 两人相当有默契地回避了安位真正最后说的那句话,虽然云峥知道叶曦明显对那句话有些注意。 但他知道,当身负了太多鲜血和仇恨的时候,并不容易考虑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