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现场惨烈,经过十个多小时的抢救,父母进了ICU病房,尚未脱离危险期。而即将临盆的弟媳更是危险。
婴儿出生便没了气息,怀抱着他,瘫坐在静如壁画的医院长廊,望不到生活的尽头。这是叶茶芯生第一次面对死亡,这么近距离的,脸贴着脸,触手可及,没有温度,没有声音。
死神如此强悍,悄无声息就了结了一条生命,它不动声色就足以叫你挫骨扬灰。
“妈妈,小弟弟睡着了吗?他怎么都不动一下?他真小,我生下来也这么小吗?”辰曦在长椅上醒来,扒着襁褓要看,稚嫩的脸上满是好奇与做了姐姐的甜蜜,她不止一次要她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她总做好了准备来照顾他们。
她总说等爸爸从国外回来就生个宝宝,可她不知道,有个爸爸近在眼前,却不属于她们,有个爸爸不会再回到她们身边,更不会有弟弟和妹妹。
他好小,小得就像一片叶子,随着风吹就消散了。曦儿的每句话都像鞭子抽打在叶茶芯身上,抽得她浑身颤栗,几近窒息。
很抱歉,辰曦,让你看到这一切的不美好,在还没有体会到团圆时就看到了生离死别。叶茶芯转过身去,泪如雨下,把孩子紧紧抱在胸口,可不是像睡着了吗?只是细长的眼睛不会再睁开,他空来一遭,只是为了别离吗?这命运何其不公,冤魂申诉无门。
生活没有留给她充足的时间去悲痛,还有家人在经历浩劫,他们与她隔的不是病房那道门,而是生死边缘,每一道病危通知都是催命符,而她也只能袖手旁观,却又无可奈何。
他们尚未度过危险期,曦儿又患了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即手术,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茶茶,是你吗?”王绅出现时,叶茶芯正呕吐得一塌糊涂,整个人都虚脱了仿若一滴水从墙壁上缓缓滑落,红肿得眼睛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他伸来的手好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压抑在胸口的情绪,不想勉强,抱着他失声痛哭。
“别怕,有我在。”他话简洁果断,行动也不含糊,在医院里鞍前马后一刻不停为叶家人奔波。不幸中终于看到了希望,父母已从ICU病房顺利转入普通病房。弟媳小芬在重症监护室中也脱离了危险,按照医院规定,她和弟弟每日轮流进去探望她十几分钟。
对他们来说最煎熬的也是这十几分钟,她不停地问孩子的事情,不敢说出真相,只能拿着婴孩的照片一遍遍给她看,扯着弥天大谎:“你瞧,他多好,给他起个名字吧,他该有个名字的。”
“叶,叶贤,贤能的贤,以后能像姐姐一样多读书,能到大城市去生活,不要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小芬虚弱,气若游丝,但语气肯定,这个名字她大概想好已久的。
好!叶茶芯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走出病房便趴在墙上哭起来,叶贤,叶贤你听到了吗?多好的名字,它寄托着父母的爱与期望。
医院是个温暖的地方,也是个冷酷的炼狱,它像是考场,考验着医务人员的职业技能与道德,也考验着众人的人性,可是在这里,最直截了当的考验方式便是钱。
她亲眼看着有病人因无力支付医药费被医院赶出病房,亲眼看着子女嫌药费昂贵而放弃本可以救活的长辈,她见到了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同林鸟,也见到了虎毒不食子,人毒不堪亲。
有人的命贱,尚不如别人怀中一条狗,肩上一只包,也有人的命贵,足以倾家荡产,压垮家人的脊背与双腿。
也许叶茶芯还是幸运的,遇到王绅,他动用了一切人脉找到最好的医师,最高级的医疗设备,最有效的药物,父母已经能下床行动,辰曦又活蹦乱起来。
在一个午睡后,叶辰曦突然认真地看着外婆,奶声奶气地说:“外婆,您不用担心的,生老病死都是每个人应该经历的。即使是死亡,我们也不害怕。”
“曦儿……”她欲制止,可孩子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妈妈,真的不用担心,我们还会重生,重生就是轮回啊,不论谁死了,都会轮回,到时候我们还是一家人,这是真的。”
童言无忌,却有时候最刺痛人,孩子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大人不忍心责备,只摸摸她的头,低声说:“四季也是回轮,花开花落便是重生,我们每一天都是新生。”
“我知道,爸爸说过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孩子越来越懂事了,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她翻看故事书,突然问,“妈妈,书里的何伟很可怜,因为他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什么是离婚?”
叶茶芯一时不安,不知该怎么回答,踌躇许久才说:“离婚就是爸爸妈妈分开了,不住在一起,但他们还是何伟的爸爸妈妈,他们还是和从前一样爱他,永远都爱,永远。”
“可是我不想要何伟的爸爸妈妈离婚呢,他好可怜。”小小的人儿啊,思绪怎么就这么的多,看书都这样的有代入感了,我刚想安慰她,她便撅着小嘴问,“你知道吗?我很爱我的爸爸,他好帅好帅,什么都懂,又疼我……妈妈,虽然他不常回家,但你不会和爸爸离婚的对吗?”
如鲠在喉,失手打碎了玻璃杯,低头收拾时,泪水落了一地,只听得孩子絮絮念叨着,“爸爸说以后都不出国了,还会经常陪着我们的,爸爸说要买个大房子和我们一起住,妈妈,这样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在一起了。”
“曦儿,其实我和你爸爸……”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强作笑意,看着她说道,“我和你爸爸都很爱你。何伟也并不可怜,因为他的爸爸妈妈在一起不幸福了,他们分开反而会幸福,至少不会再吵架没有撒谎,也不用看着自己不想看到的人……”
“我不明白,在一起为什么不幸福……”
“这个问题实在深奥,也许有些人一辈子也弄不清楚。”怀抱着孩子,叶茶芯思忖着慢慢解释,“一个人从出生到老要学很多,上很多学,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然后社会。倘若学得好,就可以毕业了,倘若学不好,就叫结业。
“所以我想婚姻就像一所大学,一所只有两个人的大学,一对相爱的男女。在这个学校里要学会经营爱情和生活、也要学会放弃和牺牲、最重要的是齐头并进……别看婚姻这个学校只有两个人,但要学的东西很多很复杂,学习的时间也要很久很久,久到需要一辈子。有的人坚持着坚持着就累了后悔了,便退学了,有人坚持了十年二十年才发现这个学校从来都不适合自己,他也退学了。”
孩子在怀中安静地睡着了,也许对她来说太遥远了,遥远就像听了一个睡前故事,叶茶芯早已泪流满面,轻声说:“我和你爸爸都不是合格的学生,所以退学了,也许还会进另一所大学,呵,谁知道呢,未来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到来,我只想好好爱你,让你在有限的时间里不那么痛苦。”
每每提及这些,她总不安,痛苦时谁都想过一个人孤独终老,但这样的结局似乎太过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