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东梅换了一件白底绿色小碎花的连衣裙,腰间是一条白色的腰带,又把门口挂的那个包包背在了身上,把脚上的红色高跟塑料拖鞋换掉,换了一双白色高跟皮凉鞋,顺手把昨天的垃圾给收拾了提在了手里,又从墙上取了一串儿钥匙下来,小心翼翼地下了楼。
这筒子楼走廊里堆的东西太多了,走廊上面的灯炮又是最小的5瓦的,走廊里黑乎乎的。她一边侧着身子慢慢地走,一边和热情的邻居们打招呼。
别看这房子已经盖了十几年了,条件也差,胜在实惠。虽然不是自己的,但一个月只要三块五毛钱的房租,水电也不要钱,连冬天的暖气都不要钱,农大的青年讲师们想住进来,都要排很长时间的队。聂守一这间还是他的课题组主任,他本科时的恩师发了话,才给他安排的。
没办法,这是一个“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的时代。两个人又是刚结婚,除了马冬梅家里给了些家具当嫁妆,还真的没什么活钱儿,前些日子两个人出去旅游结婚,加上回来洗的照片,也花了有一千三百多块钱,现在存款都快见底了。
不过马东梅和聂守一倒都不怎么为平时过日子发愁,实在是聂守一在农大,有着很多的隐形福利。比如每个月都会发的奶票,蛋票,食堂的饭菜票,还有动不动别的课题组丰收的各种应季水果,也会给学校的老师们发一下,剩下的才会折价卖给食堂。
两人发愁的,是要每个月往各自的家里打的钱。
聂守一还好些,他的父母虽然都是农民,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在农村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他每个月只往家里寄三十块就够了。
马东梅压力就大得多。虽然马父有工作,可是现在她的弟弟和妹妹一个在上大专,一个在上高中,父母的生活也是经常捉襟见肘,她母亲的身体又不是太好,常年吃中药。自从她毕业后,一个月工资二百多的时候,就往家里一个月寄八十。
现在她结婚了,她父母本来说不让她再往家寄钱了。可是她却实在是心疼父母,还是坚持寄。反正她的工资有很大一部分是奖金,现在发工资又都是现金,聂守一也不知道她寄了多少。
不过还是要想办法赶紧搞些钱才行。马东梅想。不说别的,两个人可没做什么保护措施,要是万一怀孕了,生孩子也没那么简单的,听她家邻居说,有个孩子光奶粉一个月就要三百多块,还不是进口的。
马东梅心里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在有孩子之前,在外面买套商品房搬出去。
她现在的单位,就在一家建筑设计院下面的制图所。
从八几年开始,改革开放后,华国就进入了建筑界的黄金时期。一开始的头几年,对于图纸的要求还没有那么严格,经常是业主方说个大概,包活的包工头们去量一下地形,随便画个草图标一下,就敢开干。
与之相应的,建筑事故层出不穷,楼盖歪的,盖斜的,楼板合不上口的,正盖着突然楼就塌了砸死几个人的,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从91年开始,各地都成立了建委,所有的工程项目都要报备,又建立了监理制度,建筑界就开始正规了起来。相应的,建筑设计院就成了香饽饽,毕竟施工制图是非常严谨的,也不是谁都有能制图的资质的。
这时的电脑在华国也并没有得到普及,就是这两年刚刚有了cad制图的概念,但是僧多粥少,起码现在马东梅所在的设计院还都是手工制图的多。
手工制图完,这种大型图纸的复制也是很精细的。这也是马东梅现在的工作。
马东梅骑着自己乳白色的小坤车到了制图所,才不过八点十五。
制图所也不过就七八个人,她年纪最小,家离得又近,每天都是她第一个到。
刚从包包里掏出制图所的钥匙,就看到制图所的大门前蹲着一个人。大热天的,还穿着一件肥肥大大的西装,里面穿着件白色衬衣,还打着领带,腑下夹着一个腰包,在那里皱着眉抽烟。
哎呀,这林老板,怎么又来得这么早!!
她和善地冲林老板点了点头,开门进去,制图所也不过就是个二层小楼,一楼全是晒图的地方,足有百十平米的大厅里摆得满满当当。
那个她叫林老板的,其实就是个小包工头,也就二十七八的年纪,还是马东梅的老乡,一见马东梅就笑着站了起来,把手里的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了还转了两转,手里提着两兜包子,好几袋子用长条塑料袋子装的豆浆,十来个茶叶蛋,死活要往她手里塞,一口x市的乡音:
“小老乡,我又来了。我的图,什么时候能印好?哎呀老乡,帮帮忙吧,我的工人都在工地等了七八天了,再不开工,我的荷包撑不住啦!!来吃早餐吃早餐!!”
马东梅无奈:“林老板,我也想给你印啊,要是你的图转过来了,不用你说,我加班也会帮你印出来。可是现在这不是图纸还没过来嘛。你去院里问问?”
说着,她带着林老板上了二楼,请他进了自己和另外一个大姐的办公室坐下,又从暖瓶里给他倒了一纸杯昨天打的开水,不过过了一夜,味道已经不好了,也只剩下了一点点温度。
她晃晃暖瓶,就把屋里另外一个暖瓶的水一起倒进了屋里的一个搪瓷盆里,准备下楼去设计院的锅炉房里打开水去。
林老板是个极有眼色的人,一看她这样,就连忙从她手里把暖瓶抢了过去,还让她把其他四个屋子里的暖瓶都找了出来,自己一趟去帮她打回来算了。自己闲着也是闲着,要是让马东梅去打的话,估计跑两趟都打不完。
他来了这也有七八天了,天天如此,马东梅也习惯了,笑着谢了他,就去二楼的厕所里拿了托把涮了涮,挨屋拖起水磨石的地板来。
说是八点半上班,不过制图所的活也没那么重,其他人到时,已经到了八点四十。
屋里的开水早就打好了,喝茶的那几个的茶都被泡好了,屋里的地也拖的干干净净,桌子也抹好了,连所长屋里的几盆君子兰都浇过了,叶子都被擦得干干净净。一个个一进来就满意地直点头。
和马东梅一个屋的,她和聂守一的介绍人顾大姐一见马东梅就笑:
“你又起这么早。哎呀,林经理又来报道啦。”
林老板赶紧半站了起来,冲着顾大姐直点头哈腰。
马东梅笑道:“可不是呢大姐,今天的水又是林经理给咱们打的。他又来催图纸了。”
顾大姐一哂:“唉,你催我们也没用。我昨天就替你问过院里了,是你那个项目的业主方,就那个银博大的人,一直在那里犹豫不决,好像就在弱电上卡着呢,图纸才迟迟出不来。小林啊,我问句不该问的话。你跟甲方,合同到底签了没?工期是怎么约定的?你这图纸出不来,找我们也没用啊。”
原来这位林老板,是第一次在省会接项目,一听顾大姐说的话,就急得直挠头。
“合同确定是签了,就是很多东西没定。顾大姐,小老乡,不是我急,实在是没看到图纸,我都不知道,我这个项目是挣钱,还是赔钱!!要是赔钱的话,还要把甲方走签证,加预算,麻烦着呢。我这几天都没睡好,再加上工人一直在闹着要干活挣钱。再不开始,我这都要压不住人了!!都是出来挣钱的是不是?这谁招得住啊。”
这几天他天天来报道,早和制图所的人混熟了,顾大姐一边拿过他带来的早餐给各个屋里分,一边给他出主意:“这甲方当家的,听你说的,也是你们老乡?那你把人家请出来吃顿饭,还有给你们画图的那几位设计师也请出来一起催一催。我可是知道你们这行,管理的好了,就能挣钱,管理不好,那能把你赔得底儿掉。”
说到这个,林老板又犯愁,他肯定知道,请客是肯定要请的,不光要请,他还承诺了分成,甚至还先给人拿了一万块钱。可那几位设计师就太难请了,不管他怎么叫,都请不出来。甚至门都不让他进,说他们不直接和乙方对接,让他催甲方就是。
甲方说了,他们也不懂,设计师怎么说,他们怎么做。设计的变更早就给了设计院了,设计院的活儿太多,他们也在催。
这不是在踢皮球嘛。受伤害的,也只有他一个人。毕竟他是拿着前几年挣的那点儿钱真金白银地在往里面垫。
眼看着马东梅他们忙了起来,林老板在制图所又坐了一会儿,才又去建筑设计院里转了一圈儿。果不其然,又吃了个闭门羹。
眼看着就到了中午,设计院和制图所的人都端着饭缸,说说笑笑地去食堂打饭了,只有他一个人在大太阳底下呆站了半天,才找了个树底下的花坛,半蹲半坐在花坛的边上,又抽出上衣胸前口袋里的烟盒,郁闷地开始抽烟。
他早上就什么都没吃,晒了这么久,现在还是一点也不觉得饿,只觉得心里焦得火烧火燎的,嘴唇都干裂地出了血,用舌头一舔,钻心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