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已去，伤秋缓来，大丘朝晋阳郡的一个小山村里，户户人家乌云密布、唉声叹气的。
“刚才里正特地过来说了，现在皇帝下令，成婚男子必须分家，说是要挨家挨户征收徭役。今天里正说，不分家就得被流放，现在也是时候了，我和你娘生了你们六个兄弟，嫁出去的羊梅就不提了。”
农家赵老汉抽了一下旱烟，耷拉个脸，坐在木桌旁边。老妇垂耳听着，手上的活却一直没停过，心想都是群讨命鬼，专啃他们这把老骨头的血肉。
妇人抱着个女娃，女娃病了好几天，面色潮红，为母的像是心油煎着一样，满脸心疼忧色。一屋子的男子妇人，就她一个女娃，无一不显示这个女娃的地位特殊。
“老四家的，鹿丫头退热了没有？”老妇问抱着女娃的妇人，可别耽误家里的农活，这死丫头一点都不懂事，眼看就要秋收了，还搞这些幺蛾子，等她醒了，看她老婆子拧不拧她！一天天净是事！
“娘，热是退了，只是她整日昏睡，您老积古经世，看着怕不怕”，妇人用手蹭了蹭女娃的脸蛋，又搂紧盖在她身上的被子。
“热退了，死不了”，老妇人毫不在意说，妇人连连应道是，心里就像陈醋搅心般难受，这婆婆也忒狠心了。
农家老汉闻言，看了一眼睡着的丫头，这丫头天生神力，可是地里干活的一把好手，不知怎的，掉进山涧，去了半条命，病了好几日。
赵老五性急，截住老娘们的絮絮叨叨，“爹，那你快说啊，怎么个分法？”
赵老汉怒瞪他一眼，没好气说道“你是过来教老汉做事的吗？要不这家你来分？”
“爹，我哪敢啊，”赵老五瞬间蔫了吧唧的，他爹气势逼人，不敢再多言。
赵老汉又继续道“家产五成都是留给老大家的，由老大给我们养老送终，住的东屋以后也给老大家的。剩下五成由你们五兄弟平分，马上就要秋收，把田地划分后，秋收就各干各的。”
几个兄弟听了，除了老大家兴奋不已，其余几家暗自不忿，尤其五房六房媳妇们简直是怒目而视。赵老四觉得无所谓，自己夫妇俩只有三个儿女，怎么着都不会饿死的。
斜吊眼梢的赵老二，轻拍下桌子，“亲爹啊，我们小家人多，这可怎么养活啊？你老素日偏心老大，我就不计较了，现在只有一成的家产，那就是逼我们去死啊！”虽然他娘私下答应他多给些银钱贴补他家，可田地分给老大家的也太多了。
眼睛大小不一的赵老三，吵嚷开：“我们家一堆丫头，娃娘还怀着，下不了地，只有那么点田地，我拿什么生儿子，一群赔钱货都吃垮我们了。”
嘴唇歪裂、像兔嘴八瓢的赵老六，磕磕巴巴说：“爹，娘，我只有那么点地，日后我和黄妞怎么敢生儿育女啊？”他知道自己是这个家里长得最丑的，平日里也很少跟别人起冲突，只有二婚的黄妞从不嫌弃他，他内心很感激，发誓决不亏待她。
农家老汉用力敲了敲桌面，屋里瞬间穆然肃静，再不见一点人声。“既然如此，老大家的占四成，逢年过节你们给我们养老钱，六成你们五兄弟分。鹿丫头病好了之后，就跟我们两老吃住一起。”
站在屋里安分随时的老四家，瞬间炸开锅，赵老四义正言辞说道：“不行，鹿丫头是我的闺女，哪有分家把闺女留在爹娘家。”
赵老汉只顾吸烟，不再说话，这时赵老母登场了。
老妇人“啪”一下，把苞米扔进簸箕里，冷笑道：“孙女在我们膝下养着，就当你们尽孝，这是天底下的大道理，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分家就攀扯那么一大堆废话，别说只是分一成家产，就是不分，也是道理！这些田产是我和你爹一点一滴攒下来的，分不分，分多少都随我们的心！如今一个个倒来扯你老子娘的皮。”
老妇人像独角瓶倒立般，站立在地面上，指着他们怒骂。她的老闺女羊梅什么都没有分到，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女娃的二哥，见状，转了一下心思，委婉说道：“爷奶，日后你二老有什么要帮忙的，我们兄妹不会推辞的。小妹很黏我娘，半刻都离不了我娘，忽然说要分开，只怕她也不开心，闹起脾气来，只怕我们家又要人仰马翻的。岂不是又损财耗费的？”
爷奶这么做，不就是看重小妹的天生神力，十个男人干活都比不过她手脚麻利吗？
两老又想到，那年说要让她去小姑那里住几天，帮忙干农活，知道她娘不去，鹿丫头当场拆了三间大屋，一大家子都拦不住，家里那副惨状，至今还有阴影。想想，要不就算了，现在家里可没有那个银钱再盖房舍，以前叫那个丫头做事情，她也没有推辞过。
抱着女娃的妇人，眼泪流淌，闺女是她的命，他们要是硬抢养闺女，她也不活了。
赵老汉知道，要是硬抢，只怕鹿丫头也要跟他们离心，也伤老四家的心。其实一开始，他们是决定跟老四家过的，老四家的是这几个媳妇中最温良敦厚的，不像那几个掐尖要强，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老四家的二小子聪明灵活，长得最好看，日后若有造化，说不得还要当官呢。大小子老实，却很有长兄如父的风范，早几年，老四走南闯北，都是他照顾弟妹的。
更不用说鹿丫头天生神力，老道人在她出生时，说她什么龙章凤姿，他听不懂，只知道他老赵家可能要出大人物了。
可是朝廷规定老人必须在长子家过，出嫁女不参与分田产，他们也不敢触犯王法。
随意摆摆手，让他们各回各屋，妇人见他们不再提闺女养在他们膝下的话，赶紧起身，连忙抱好闺女，快步回屋去，生怕他二老改主意。
回到屋里，女娃的母亲周氏忙给闺女盖薄被，看着闺女日渐消瘦的小脸，又止不住流泪。
女娃意识早就清醒了，但就是醒不来，感叹梦境就是真切，连触感都是那么真实。她一个执掌朝廷二十年、文武双全的实权太师，出身世代簪缨，公卿王侯集全、传承千年的顶尖门第。
午憩之时居然会梦到这种小农家门户，真是古怪！
次日晨朝，赵老四带着两个儿子去东屋拿回属于自己家的家畜，周氏哪有心情顾及那些事，寸步不离她的心肝肉。
意识清醒后，躺在床榻上一连三天，女娃才幽幽醒来，声音暗哑地喊了一声“娘”。周氏赶紧过来，又哭又笑，谢天谢地，搂着她不放手。
敢情不是梦啊，是真的农户女！她闻着妇人皂角味道，心里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名门嗣子有翻天之胆，也有覆地之才，既来之则安之！
虽然民间一直骂她是个祸国殃民的奸臣，但是，自己是真切给底层百姓谋福祉的啊。只不过会牺牲一些人而已，帮皇帝管理这么多年朝政而已。
奸臣也好，良相也罢，终究还是如烟往事。不过，自己家族好歹是急流勇退，功成身遂，逐渐消失在朝廷中，经过百年的退隐，成为传说中的隐士名族。
一人入局保全族，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