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四面八方都是火。
跳动的火苗,炽烈的火焰,美丽的火花,不熄的火光。
大火灼烧着全身的皮肤,刺痛着每一根神经,从头皮到手掌脚趾,痛到几乎失去了知觉。
几秒,几十秒,几百年……
赖俊杰不知道自己被烧了多久,但恢复知觉时发现他自己已经穿越了火线。
呼呼的风刮在脸上,刺得面部生疼,浑身仿佛被无数只蚂蚁在爬在噬咬着,又疼又痒。
抬起手,皮肤……皮肤已经被烧得黑红黑红的,有的地方结着锈迹般的痂壳,有的地方溃烂得不成样子。
不仅仅是手。
手臂,面皮,胸腹,大腿……通体各处都被烧得乱七八糟,没有化成灰的衣服变成了一层黑色的不明物质附着在体表,黏糊糊的,动一下就会撕扯肌肉,渗出血来,难受得要命。
此时此刻,赖俊杰就以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坐在飞驰的黄包车上。
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更多的是茫然与苦涩。
“这都……我这都没有死吗?老天啊,为什么、为什么连死都不能让我死得痛快一点,咳咳……你是在折磨我,惩罚我犯下的罪孽,惩罚我对生命的轻视吗?咳咳咳……”
没有头发和皮肤、脸上五官被烧得皱成一团的、这个勉强还看得出人形的丑陋生物喃喃自语着,声音嘶哑而低沉。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叮铃铃的清脆铃声和骷髅车夫咯咯咯的笑声,仿佛命运在无情地嘲弄着他。
黄包车继续向前,向前,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跑出多远。
终于,景色变化了。
前方出现了海,碧蓝的大海,无边无际的大海。
骷髅拉着车,连同车上的他,一头冲进了海水之中。
潮水一阵阵起伏不定,涨潮退潮,但水位终究是越来越高的。
清凉的海水一点点淹没了他的脚,淹没了他的膝盖,他的腰身,他的胸口,他的脖颈,他的脑袋,很快将他整个人都吞噬。
他不叫也不逃,就那么无声坐在车上,看着蓝色的海水将自己淹没,仿佛在平静地等待着死亡。
人在水中是无法呼吸的。
他大口吸着海水,任由海水灌满胸腔堵塞气管,认真地感受着窒息。
“这下子,我总该会死掉吧?让我就这样死去吧,死吧……”
赖俊杰心想,火没有烧死他,那么水总能淹死他。
他只想痛快地死去。
可是命运又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叮铃铃~!
叮铃铃~!
他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等再度睁开眼睛,黄包车已经出了海,来到了一座雪山脚下。
骷髅拉着车,向那座银装素裹直通云霄的巍峨雪山奔去。
那座山很高很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雪山。
“死在雪山上么?似乎也不错呢。”
在赖俊杰沉浸在这美丽山光雪色中的时候,黄包车已经爬上了山腰,爬上了山顶。
山顶白茫茫一片,都是雪,都是冰。
纯洁,美丽,一尘不染。
同样也很冷。
他的体表在不知不觉中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身体僵硬麻木得彻底失去了知觉。
只剩眼珠子还在缓慢地转动。
可是他却还没有死。
黄包车来到了山顶,依旧没有减速。
缥缈的云雾中,铜铃叮叮作响,骷髅拉着车,向对面的悬崖冲了过去。
······
大火,沉海,雪山,坠崖,沙漠,雨林,极夜,台风,瘴气,核辐射……
骷髅拉着黄包车,穿越一次次没有人类能够生存的绝地险境,赖俊杰一次次以为自己要死了,却又顽强地撑住了,奇迹般地活到了现在。
他当下的模样凄惨得已看不出人形,脸溃烂得跟丧尸一般,没有头发与汗毛,浑身上下灰不溜秋,一条腿也被鳄鱼给咬断了。
可他就是死不了,就是还有一口气在。
就像是广大群众深恶痛绝可又拿它没有办法的拼夕夕,吊着一口气,永远砍不完。
“骷髅老哥,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啊,跑了这么久你不累吗?要不你停下来歇一会,我自己去随便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赖俊杰费力地从嘴中挤出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气若游丝说道。
那个骷髅车夫僵硬地转身看着他,在扭过头来时竟诡异地恢复成了精瘦汉子模样。
“客官别急,就快了,马上就到终点了。”
“终点?”赖俊杰愣了好一会,“终点是哪里啊?是地狱,还是天堂?”
“都不是,是……”车夫忽然嘿嘿一笑,慢悠悠停下车来,“客官,到了,下车吧。”
“到了?”
赖俊杰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双手抓着扶手,挣动剩下的那只右腿,颤颤巍巍地爬下了车。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栋三层小平房,记忆中那无比熟悉的地方。
门口鸡啊鸭啊乱哄哄的叫个不停,你争我抢地啄食着地上散落的稻壳谷粒。
金黄的阳光透过树缝洒下,微风随树影摇摆,一只老黄狗懒洋洋地趴在树荫底下,伸长了舌头,摇着尾巴,眼巴巴地看着对面某处。
在那里,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妇人坐在小板凳上,筷子敲击在瓷碗上,赶时间似的,一筷子紧接着一筷子,不停往嘴里扒着饭。
不知怎么的,赖俊杰的视线一下子模糊了起来,他哽咽开口喊道:
“妈……!!”
老妇人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来,见到面前这个日思夜想的人儿,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用力揉了揉眼睛。
但那个人就在那里,就那么活生生完完整整的站在那里。
她丢下碗站起身,板凳倒了也不管,急忙冲了过去,伸手抚摸着儿子憔悴的脸颊,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眼泪。
大黄狗顿时被吓了一跳,警惕地瞅了赖俊杰一眼,随后爬到那个还没有吃完的饭碗边趴下,守着不让鸡鸭过来偷吃。
“小杰,你这孩子,怎么也不跟家里打声招呼就突然跑回来了呢?你提前说一声,妈好给你准备好吃的啊……哎多大个人了,还哭!你羞不羞啊?”
老妇人絮絮叨叨着,转头朝屋里嚷了一声:
“老头子,咱小杰回家了,你快出来接你儿子呀!”
赖俊杰整个人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不停地哭着,不停地道歉。
“妈,对不起,对不起,儿子没用,是儿子没用口牙……”
“小杰啊,是不是在城里受委屈了?不想在城里待了?没事,不管怎么样你都是爸妈的骄傲,爸妈永远爱你,在家里等你,你想什么时候回家就回家……那城里有什么好的,我要说还是农村好,爸妈给你存了好几十万,准备给你买房娶媳妇的,放心哈……”
赖俊杰这才知道,原来终点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
是家啊。
爸妈在等他回家。
一家三口团聚,本该高高兴兴的,他却哭哭啼啼地跟着父母进了屋。
叮铃铃~!
叮铃铃~!
没有人注意到,一只系着红绳的铜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赖俊杰的手腕上。
铜铃短促空灵地响了几下后,很快又隐去了形状,淡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