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师手一顿,钢琴猛地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不敢停下来直接不弹,更不希望饭桌前的一家发现自己的出错,赶忙手抚上钢琴键继续弹奏起来。
然而乐声却逐渐凌乱,乐师的额头上挂着一面汗,他眨巴着眼睛,躲避流下来的汗珠,感受着手下的琴声与琴谱相差越来越远。
服务生注意到音乐的异常,快速走上前去查看情况。
“啊!你怎么手上全是血?”她刚走到表演台边,就看到琴键上沾着斑点血迹,而乐师的手上已经是鲜血汩汩。她可以清晰地看到暗红的血液从他手上的肌肤快速沁出,一点一滴抹在钢琴上。
“天哪,先生,你别弹了,快下来吧。”她几步上前,拉住乐师的胳膊,乐师像突然从魔怔中逃出来,瞬间脱力,径直倒在地上。
原本听到于笠的话,想说点什么的于望率先注意到表演台那边的状况。他对音乐一窍不通,只是以为乐师换了一支莫名其妙的曲子,没想到一看过去,就见乐师满手鲜血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陈子雅紧跟着站起来看向身后,见顺着台阶流下来的血液,霎时,脸上血色抽干,一片惨白。
“叔……叔,这是怎么回事?”陈子雅声音带些颤抖,要不是还站在众人面前,想必自己第一时间就拎包走人了。
于鸿宇也吓得不敢吭声,但是他不敢表现出来,只好面带愠色地盯着急匆匆走过来的服务生。
“什么情况?”于笠瞥了一眼前方被抬走的乐师,也不由一惊,但是他听起来淡定的声音让走过来的服务生也稍微冷静下来。
“非常抱歉,餐厅的金牌乐师昨天还好好的,没想到今晚突然病倒,这是我们意料之外的。因为这样的意外发生,餐厅暂时不能继续营业了,非常抱歉打断各位的用餐,本次用餐和附加费用全部免单。”服务生强行保持镇定,将话说完,带着其他服务生引路,“还请各位赶忙离场。”
桌上所有人都瞧见表演台的情景,本来应该喜气洋洋的场面,却遇到这样的事情,每个人心情各不相同。
陈子雅的耳机闪烁了一下,她作态查看讯息,转动的眼珠子从于笠身上擦过,最后朝向洛苍兰,“阿姨,我家里人有事找我,我先走了。”
她已经是很不顾礼貌地只和洛苍兰打好招呼,不等他们答话,就拎着包,滴答着小高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闪出餐厅。
于笠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微不可见地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慌张的。
补办的生日晚餐,他第一次出门,就遇到这样的事故,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撞了厄运。
扫过一家人灰败的脸色,他再次确信这一点。
等等,他抬头再次看向众人的面庞。
于望的步伐很快,似乎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他也立马消失在餐厅大门口。
身旁的爸妈,脸上都没有一丝血色,他们浑浊无光的眼珠直直地盯着前方,走在他们前面,放由于笠自己驱动着轮椅跟在背后。
他们的步速也超常的快,远远超出他们这个年龄该有的疾速。
可是他们的步伐虽然快速,但是于笠从他们的行动中总是能感受到一种不自然。
这种不自然,他很熟悉,就像,就像……
“妈,爸?”他喊住洛苍兰和于鸿宇,两个人听到声音瞬间止步。
他们停在原地,不再动弹。
两旁引路的服务生木木地站在原地,各自伸出一只手,指向大门,一齐喊着:“请迅速撤离现场。”
他感到自己被挤了一下,从身后扑朔来一股血气,几个服务生抬着还在流血的乐师,从他身边路过,又穿过爸妈中间的空道,将担架放在大门口里,就不走动了。
太不吉利了。
这样迷信的话也暗暗从他脑袋里升起,他控制着轮椅准备追上爸妈,立马和他们赶快离开餐厅。
他试图按了几下扶手的按钮,轮椅颤抖几下,却没有向前进的意思。
低头查看一圈,没有找见出关键问题所在,或许刚才抬乐师的那波人蹭到轮椅,不小心挤坏了电源线也说不定。
这轮椅的质量竟然这么差。
不过永远别想把希望完完全全寄托在一团金属上,因为它们总是会出故障的。
“爸,妈,可以帮我推一下轮椅吗?轮椅坏了,走不动。”于笠再次用力敲了几下按钮,对这种老式轮椅彻底放下希望。
“好。”背身的两人异口同声答应下来,他们慢慢转过身来。
当两人完全转过身时,坐在轮椅上的于笠才在那一刹那,明白刚刚自己感受到的不自然感到底是什么。
那是非人的不自然,来自机器人的停滞。
爸妈两人的半边脸和身体都好像被撕掉似的,露出里面运转的部件,而他们存有表面的皮肉,爬满鲜血。
他们的脸更像是烧掉了一半,剩下一半满是瘀伤,汩汩热血从他们有皮肉的那只眼睛流出,滴落在发出沉闷声音的部件上。
“于笠。”洛苍兰慢慢走近,于笠看着如此灰败可怖的洛女士,想逃走的心却驱动不了轮椅,更别说爆发医学奇迹,突然站起来小跑离开。
他只能坐着,靠着冰冷的轮椅,在指示他出门的服务生木木的眼光中,一动不动。
“你不该待在这里,快走吧。”洛苍兰残存的一颗眼珠子滚带着血水,直直地望着他。
他们机动的手突然变得灵活起来,两双手伸出,推在他的身上,一股巨大的力在他胸口绽放,促使他和轮椅疾速往后冲。
身后是落地玻璃。
“砰——”巨大的推力让他背身撞开看起来不堪一击的玻璃,从楼上摔下,他的身体再也不能倚靠在轮椅上,不可避免的坠力将他和轮椅分开。
在他冲出大楼的那一瞬间,他眼前的餐厅爆炸开来,热浪伴随着四飞的玻璃和金属,划伤着他露出的皮肤。
又是爆炸,又是掉落。
为什么这么熟悉?
他仿佛看见一架冒着巨大火光的飞机倾倒在刚刚的顶楼餐厅上,而他已经疾速坠落,远离这场灾难。
可是从将近两百米高的大楼摔下来,他也是必死无疑。
不远处,巨大的摩天轮带着彩色的灯光,慢悠悠地转动着,一旁转圈的飞椅飞溅出一阵阵呼啸的尖叫和笑声。
他的四下,满是点缀着灯光的低矮楼房,他好像在一个无底的星光宇宙里坠落。
而他越靠近地面,越能看清地上推搡打闹的人们,他们欢笑、奔跑,似乎没有注意到正在上演的一场爆炸和一个即将落地摔成肉泥的人。
他或许真的运气太差了吧,刚在生死关爬了二十年,爬了回来,结果又要死了。况且这次掉落在市区,要是路过的人看到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摔成一摊肉泥,该得有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哈哈。他甚至自嘲了一下。他的意识仍旧保持清醒,但他宁愿半途昏死过去,而不是被清醒所困。
算了,不想活了。
预料中的着地并没有发生,反而他的身子掉落的速度逐渐减慢,如同跳楼机跳完几下慢慢下降,仿佛之前的俯冲都是在开玩笑。
他身子下降得越来越慢,突然间,他感受到自己躺进一个陌生的怀抱里。
飘飞的发丝在他脸上挠痒痒,遮住自己迷得睁不开的双眼。
他感受到自己平稳着陆,好像只是参加一场儿童式跳伞活动。
那人将他放平在地上,蹲在他面前。
为什么他闭着眼睛知道那人蹲着,因为她柔顺的长发还拂在他的脸庞上。
他如释重负,从生死关再次侥幸存活,他还是不自觉捡回点窃喜。
于笠想知道这个救自己的人是谁,他拨开脸上的头发,努力睁开眼,想看清对方的长相。
两抹蓝光闪过,于笠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轮廓,一个直冲门面的拳头砸了下来。
“啊!”于笠从床上几乎要暴起,可惜下半身无力,根本没办法支撑他起来。
又是一拳飞了过来,他立马从噩梦的混沌中惊醒过来,一胳膊挡住拳头,将面前这人推倒在地。
趁那人在地上吃痛打滚,于笠调整床板坐直,盯着地上的人。
地上的人一头明显是剪坏的杂草般的短发,再加上他身上扑面而来的恶臭,于笠想都不用想,面前这人根本不是刚才救他的人。
原来是场梦。
黄蜡蜡的被子上绣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云山精神疗养院”。
记忆如同山洪倾泻,短短几秒,在他大脑里翻腾喧嚣。
来不及细细品味记忆,刚刚要打他的男子,嚎哭起来,泪水哗啦啦地卷带他脸上的灰尘,等流到下巴时,已经是两大条黄水了。
他油腻腻的袖子擦着眼泪和从未干涸的鼻涕,他一边哭着,一边跑到水果碗里翻找。
于笠扫过那人的床位,上面看起来就不结实的约束带早就断掉了。
而这人浑身上下的污浊,应该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得到尽心的梳洗。
于笠观察着虽然肮脏但明显要新一些的床单,猜测这人是才转移到这间病房的。
到底是什么安排,将一个明显看起来危险且失智的精神病人和他安排到一间普通病房。
他身子一冷,目光转移到男子摸出的一把水果刀。
“呜呜呜,你欺负我,你睡觉不好好睡,在那里嘀嘀咕咕。我在数星星,你吵我。我要弄死你,我要弄死你!”说着,男子就撒开腿朝他扑过来。
从刚刚那人出拳的力量来看,不是很大,是于笠能够抵挡的程度。不过他坐在床上,不能随便动弹,如今面对利器,还是有些害怕。
他眼光迅速扫描四周可以触及的地方,捕捉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只暖水壶。
于笠往前一倾,抓起水壶,拔掉塞子,将里面还热气腾腾的滚水往冲过来的男子一倒,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男子立马发出杀猪般的哭嚎声,他丢下水果刀,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滚来滚去。触目惊心的烫伤因为滚动反而更加刺痛,他的尖叫声也越发高昂。
于笠撑着床边,小心俯下身来,捡起地上的水果刀。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还挂着果皮的水果刀,这样的刀子,已经没有多少锋利度了。
不过光是刺过来,以他现在这脆弱的身躯,挨一下仍旧可以躺个十天半个月。况且这里……
他忽略掉打滚的男子,环视四周,只需要粗略观察,就能发现这座疗养院的落后和破败。
碎了几片玻璃的窗户蒙着泛蓝的窗膜,外面又封上一层生锈的防盗窗,窗户半开着,随着风击打着摇摇欲坠的窗框。
墙壁和天花板原本刷的一层厚厚的白漆,现在也泛黄,掉落了一块又一块,于笠的枕边就有小块油漆的碎屑。
放水果的木桌防撞角只残留一点海绵屑,不过桌角早就磨得光滑锃亮,上面灰蒙蒙的塑料碗,里面的水果看上去还是比较新鲜的,估计是今天刚放上去的。
把水壶放在病人床边这样的骚操作于笠就不想吐槽了,因为这只水壶也算是帮上了大忙。
云山精神院……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是身体残疾,不是脑子残疾。
房门从外面打开,两个护工模样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们穿着洗得发皱的白色护工服,如果还能称之为白色的话,不善的目光一眼瞧见地上翻滚的精神病男子,转又看见床上断掉的约束带。
其中一个脸色泛紫的护工忍不住破口大骂:“昨天没注意就搞坏一间病房,换了房,这破带子还捆不住他。这智障,妈的,死了算了。”
另一个戴着金耳环的男子用着不高不低的沙哑声音附和:“听说他家人已经放弃他了,干脆拿马桶水呛死他,然后说是他发疯,突破医生防线,自己玩死了。”
“妈的,这理由太离谱了吧,被查出来你想吃牢饭?”紫脸护工有些吃惊地盯着耳环男。
耳环男如同破风箱的笑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呵呵呵,以前有几个棘手病人我就是这么处理的,根本没人查,咱们这疗养院有病人发疯死掉的又不是一两例了。”他搓了一把发黑的眼袋,幽幽地盯着紫脸男,“你没来多久,没经验很正常。拿家伙吧。”
耳环男努了努嘴,指向地上乱爬嘶吼的男子,紫脸男接受了这个建议,给自己肥厚的脸上来了几下,壮了壮胆子,慢慢走近哭嚎的病人。
他猛地发力自己肥壮的身子,扑过去按住病人。病人烫红的皮肉受这么如山倒的重力,痛得发疯,拼命挣扎,幸好紫脸男的力气不错,一个病人再怎么使力,他都能摁得住。
耳环男熟练地从医疗箱里掏出一根看上去就很扎人的绳子,三下两下就把病人捆得死死的,不能动弹。
耳环男将身子探到病房外,简单瞄了几眼,就吆喝扛着病人的紫脸男跟上。
看他们不是很谨慎的模样,估计这样的行为只要不是明目张胆,或许就没人阻止他们。
门慢慢合上,留下一直被忽视的于笠。
他的脸色白得不能更白了。
这家疗养院不是一般的危险,他多待一天,就会有多一天的生命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