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笠用完晚餐后,和于蓝雪爬上了阁楼。
阁楼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低矮,于笠和于蓝雪可以放松地走进去。不过倾斜的房顶,好像随时要塌下来,将他们掩埋。
所以大部分人都不会把阁楼改成一个独立的房间,例如卧室,因为长时间待在这样的房间里,总会让人觉得压抑。
屋子的装潢和结构都是个学问,普通人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千百年来历史的冲刷,人类早就能自然而然地辨别出一座房子的优劣,要见光,要通风,要干燥,要冬暖夏凉。
无论如何,大部分阁楼都是闲置的,或者用来储存些杂物。
于笠租住的这间阁楼很空旷,除了放在地上的破旧床垫,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把垫子擦干净,于蓝雪快速地把阁楼的余灰清扫出去。阁楼没有出风口,所以他们打开天窗,清新的空气将屋内浑浊一扫而尽。
机器人默认清理的范围不包括阁楼,如果让它上来打扫也是可以的,但是偶尔自己动手去清扫房间,也是件释放压力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于笠发现自己挺会做家务的,起码从垫子上就能表现出来,他擦得非常干净。
垫子很快就干了,于笠抱来床单铺在上面。最后把床垫挪到天窗之下。
他率先躺了下来,背靠在有些坚硬的床垫上,好在床单散发着熏香,让人觉得舒服。他正面朝向天窗,朝向天空。偌大的星空,被天窗裁剪成规则的四方形,落入于笠的眼帘。
或许下次去室外会视野更好些。
不过仰望夜空在于仰望的人,只要他愿意去仰望,那么星空就无边无际。
于蓝雪脱掉鞋子,也躺了下来,她躺在于笠边上,和于笠隔出几厘米。这样的距离让人舒适,太近使人窒息,没有安全感;太远又会令人觉得疏远冷淡。
两人躺着,一开始谁都没有说话。
经历了一天甚至好几天在小作坊的研究设计,于笠只感到浑身酸痛,眼睛也酸胀得很,仿佛眼睛里有刀片在刮,也割,在刺。
但是夜晚的柔光掉落在他眼球上,把属于白日的酸痛一扫而去。
夜晚,星空。
很多年前,浩浩荡荡的工业发展,让天空蒙上一层面纱,连同空气都布满肮脏的颗粒。屋子但凡一两天不做清扫,就会在窗台上,桌面上盖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虽然现在情况好了很多,但是像今晚那般清晰的夜空,还是无比珍贵的。
但是像祖辈小时候,仰望星空,满天星河,这样的经历再也没办法享受了。
漆黑舞台的底色,黑不是无所一物,而是包含太多。从本质上来看,黑和白没有区别。只不过,白是四溢,黑是吸纳。
今夜,月亮不是主角。
因为天窗把月亮切成一片残影,于笠只能窥见一隅。
星星,是今夜的主角。
我们的主角从来不是一个人,因为天上的星星也不会只有一颗。只有一颗星星的天空,不会带给人太多视觉享受,反而让人觉得空洞、无趣,有一种黑河倾泻而下,要把观星人淹没的压抑。
而一片星星的天空就不会给人类似的感觉,因为你眼睛捕捉到的星光,令你应接不暇。
在黑幕上四散的星星,有大有小,那是雨水凝结的冰晶。它们没有密密麻麻铺满天空,但今晚上非常热闹,足以让于笠的眼睛布满冰晶的光泽。
如果星星再多再密一点,就能汇成一条河水。可惜黑幕始终蒙着一层于笠看不见的纱,所以河水也藏在了纱的背后,低调起来。
事实上,这些星星是运动的,但是在人眼里,他们是不动弹的。如果不是某几颗星星突然亮闪一下,于笠几乎要以为它们是死掉的。
或许有死掉的星,但是死去的余晖久久绽放着。
“我突然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首诗,有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于笠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他不想卖弄知识,因为他看的书不算多,说不定于蓝雪数据空里储藏的书目就可以完爆于笠的知识储备。
“什么?”于蓝雪表现出好奇的样子。于笠知道于蓝雪能够收到自己发出的信号,但是他的思维对于除自己以外的所有生物或造物,是不透明的,对于于蓝雪也只是半公开的。于蓝雪只能接收到于笠下意识的猛烈情绪和思想信号,但是那些细水流长,是于蓝雪接收不到的。
“月亮是夜晚的伤口,每颗星星都像血滴。”(出自罗伯特·瓦尔泽《在办公室》)
于蓝雪扭过脑袋,看向一旁的于笠。对方的鼻子笔挺着,像一座小山坡,如果是站在山下的观星人,微微仰头,就能看到广阔的星空,如果能够走几步上山,那星空无所不在了。
“这句话,从描写的情绪表达上,太悲观了。况且月亮和星星不能混为而谈。”于蓝雪摆正头,重新看向天窗外的星空,“很多诗人喜欢把星星比作眼睛,我觉得这是不妥当的。眼睛本身是没有光的,更别说发光,把星星比做成眼睛就是忽略了星星发光的特质。”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比喻吗?”
“光是一种信息传递的媒介,语言同样是信息传递的媒介,最直白的语言是嘴巴说出的,所以星星可以是嘴巴。”于蓝雪顿了顿,“其实这样说也不算准确,首先嘴巴本身不能发出声音,而语言同样可以通过视线来隐晦传达。”于蓝雪立刻否定掉自己做出的比喻。
看来机器人在比喻上面,不是特别精准啊。
但是机器是人造的,人不会永远的精确,机器人也是。
“忽略原理上的错误,我认为嘴巴就是更加明亮的星星,那传达着直白的信息;而眼睛是相对晦暗的星星,传达着委婉的信息。”于笠在蓝雪发言的基础上,做出了修改。
于蓝雪接过话,“我又想推翻这个比喻了,不管是明亮的星星,还是晦暗的,于人来说,都是委婉的,不够直白的,所以比作为眼睛更加恰当些。”
于笠被她前后发言的矛盾逗笑了。这样简单的快乐充斥在他整个身心。
躺着是件简单的事情,观星也是件简单的事情,快乐也是。
于蓝雪定定地注视着天空,轻轻说出一句话:“不论是嘴巴,还是眼睛,它们都在传达着信息。”
是的,信息……
星空在天上,在天窗外,在他的眼中。
颗颗粒粒的光看上去是那么的分明,但是在一层纱的掩盖下,也变得有些模糊朦胧。光与光暧昧起来,四散,扭曲,融合。黑色吞噬着白色,白色撕咬着黑色,色彩不再纯粹,变成浑浊的黄与蓝,它们加速交融。
星空不再是星空,那是左右摇晃的脑浆。
那层纱变得更加厚重了,颗粒再也看不清晰。
如果星星上站着人,他们朝着大地喊话,那么厚重的纱也会拦住他们的话语吧。
于笠有些犯恶心,他坐起身,摸向喉咙。
明明刷了牙,在龚睿彬家吃的糖醋排骨,味道还是会回流到嘴巴里,初来是咸甜可口的,但是越吃越让人晕眩发昏。
难道观星也要浅尝辄止?
不对,只是时机不对。
今夜不是观星的最好时机。
那层纱不来自别处,而是来自被天窗剪掉的月亮。
虚假的光盖住了星辰。
等月亮不亮的时候再观星吧。
于笠心想着,他和于蓝雪告了晚安,就回卧室里去了。
于蓝雪安静地躺在床垫上,她机械制造的眼睛,目光可以穿透蒙蒙的纱,听觉亦然。星星传来的信息发射了过来,不过仍旧断掉了,没有抵达于蓝雪的大脑里。
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的信息库里没有数据能够解释。
她只能推测,于她而言,有其他东西把她和星星隔离开来。
具体是什么,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