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尚书抬起眼皮:“外族的......哪个族来着?”
那下人躬身,说汉话,音不大准,但能听懂:“突厥。”
“西燕的?”
那人当即跪在地上,给景恒看手臂上的烙奴印:“不是西燕......是古盟的。”
中原人最恨西燕,尤其是北方,要是让人当做西燕人,被当街杀了都没人管。
景恒看着那人手上的烙疤,心里不大舒服:“你起来吧。”
是从西北抓来的奴隶。
燕云十六州被收回后,外族与中原的攻守地位发生变化,许多外族因生活困难、或被抓到中原做了奴隶,人贩会给他们烙上奴印,表明这名奴隶并非来自西燕,是‘良奴’。
外族到中原,若是商人之流,走的是正当的路子,有户籍路引为凭;若是来大齐学习的贵族,也有官府印信凭证;奴隶身份无凭,被当做西燕余孽打杀了都没处喊冤,于是屈辱的奴印成为他们活下去的依仗。
景恒不是第一次接触到奴隶,金豆的卖身契也在候府,但这感觉很不一样。
血淋淋的,叫人心中堵得慌。
冯尚书带着醉意:“外族的,便宜、结实,您要想买就去西四牌楼,多得是,运气好还能买着绿眼睛的,猫儿似的,怪渗人的。”
绿眼睛的,真是挑猫挑狗吗?景恒握了握拳,怒意翻涌,又不知该怪什么,他现在就在这样一个时代、在一个封建王朝里,人与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西燕势强时,外族也会抓中原人做奴隶。这是历史的必经阶段,不是一个人、一件事就能改变的。
冯尚书混不在意,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九千岁办事利索、直接,把事情吩咐下去......办不好的......杀。”
冯尚书掌管吏部,对凤明选人用人很是了解,他手下的侍郎小声解释:“做的不好的,都杀了,惨;做的好的,一步登天了,又成了阉党,也不好听。”
景恒:“‘阉党’这个词,是可以说的吗?”
席上众人都笑了:“你们南方人胆子就是小,那有什么不能说的,还能现在就提着刀来杀你不成”
景恒也跟着笑:“那他心胸还很宽广嘛,若是你们在背后说我坏话,我定是要记恨的。”
众人又笑。
郎中陈川流嗤笑道:“本就是阉人,还不许人说嘛。”
景恒脸上笑意渐淡,这些人的语气神情轻蔑,好像宦官就不是人,就低人一等。
外族人瞧不起、宦官也瞧不起,迂腐傲慢,自命清高。
又饮过几轮,景恒见众人醉得紧,趁机打听:“你们知不知道,有个内监叫做彩宝的,后来改名了。”
不出所料,席间之人皆答不知。
这几日下来,景恒几番询问都不得果,难道真得去宫里查金册?
他又问:“那你们知不知道,有谁和太监要好?”
景恒问得隐晦,却仍有人听懂了。
有人身出小指:“您说这个?”
景恒应了声。
那人小声在耳边景恒说:“玩儿太监的,还真少,这太监在宫里,旁人想摸也摸不到,您还有这兴趣呢?”
他看景恒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变态。
景恒:“......你细说说。”
“要喜欢走旱路,我带您去小南楼,这......这内监......您不要命了。”那人四处看看:“这儿没法说啊。”
景恒了然,知道这想必是涉及辛密,不是骂句‘阉党’这么轻的事儿,那人不敢说。他一点头:“您哪位,我改日单请您。”
那人笑笑:“景旬。”
一听姓景,景恒来了几分兴致:“亲戚啊。”
景旬又笑:“不敢,我是怀王的庶弟,哪里算是您的亲戚。”
论起来,怀王算是景恒的堂兄,那景旬自然也算是景恒的堂兄弟。然而大齐嫡庶尊卑有序,崇尚正统,嫡子可将庶子当做下人使唤,不得嫡子喜欢的庶子,过的可能连下人都不如。
皇室更是如此,庶出的孩子不上玉牒。
景旬若不是占个皇家庶子名头,连和他们同席的机会也无。席间,众人对景旬并不尊重,景恒才没看出来席上还坐着位皇亲国戚。
景恒看这些人委实可笑,外族瞧不上、太监瞧不上,连皇室庶子都瞧不上了。
一群酒囊饭袋还挺有优越感。
心中厌烦,推了酒杯:“回府了。”
众人醉醺醺地拉扯他:“别走啊。”
“接着喝,一会儿还有好去处。”
景恒扔下锭银子:“酒钱我请了。你们去吧,我懒得去。”
圆溜溜的银子打着滚落在酒席上。
这淮安侯世子是真阔,有些张狂,众人看在钱上不与他计较,听说他随手就送郑文一株多宝金树,被郑文呈给九千岁,现下还摆在九千岁案头呢。
“留步、留步,”陈川流起身,扶着景恒:“闻鸳客栈有诗会,百花开得正好,世子爷不去看看?”
大齐祖宗规矩官员禁止狎妓,闻鸳客栈明面上是办诗会的客栈,实际上就是个妓院。早些年锦衣卫查的严,官员去也是偷着去。凤明掌权后,倒不大管,他不管,锦衣卫也懒得查,他们自己还去呢。
官员们自此明目张胆,甚至敢聚众玩乐。
景恒推开陈川流,他没收力,好险给陈川流搡个跟头。
景恒抖脏东西似的甩甩手,说了句:“不去,脏。”
也不知道在说谁。
走出酒楼,谢停扶着景恒:“一身酒气。”
景恒已经习惯谢停神出鬼没:“藏哪儿去了,不跟我进去吃酒。”
谢停道:“我得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