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因饥饿偷盗抢劫,落草为寇者不在少数,世道多艰,景恒警醒起来,从不敢离凤明太远。
入乡随俗,他听着周围人交谈,将有用的信息默默记下,偶尔附和上半句,竟还带着几分楚音。
快排到他时,一个婆子佝偻着身子,插到他前面,景恒略往后退了半步。
身后的人不满地窃窃私语:“怎能插队?”
“谁家的?”
身后的人问景恒:“你认识吗?”
景恒摇摇头。
那人推搡景恒一把:“□□前面的,你管管。”
景恒没说什么,从队中退出来:“我重新排。”
插队的婆子反而不依,与后面的人争执起来,说她儿子儿媳都死了;说她丈夫曾经是有名的木匠,给皇上的龙床雕过花;说她的粮被人抢走了、说她多可怜、说这些人都有娘生没娘养。
这话惹祸的对方,二人争执起来,拉拉扯扯。那婆子又老又瘦,被人一推,打着旋地错出好几步,婆子干嚎一声,再次冲向队伍。
队伍已重新排成长龙,那婆子再插不进去,坐在地上哭嚎。
此情此景屡见不鲜,景恒漠然走向队尾。
只听施粥的官兵暴呵一声:“干什么呢?”
景恒回头一看,原来那婆子急着喝粥,队也不排了,冲向粥棚,拿着碗就进去舀粥。
三伏天里,那滚烫的粥米仍冒着热气,官兵提起刀,用刀鞘驱赶。那婆子仍不走,官兵威胁几句无用,‘锃’得一声,拔出刀来。
景恒上前拉开那婆子,他力气大,提起个老太太轻而易举,婆子顾前不顾后,被景恒捉个正着。她还没舀到粥,伸着胳膊拼命往前够,手中粗瓷碗磕在灶台上,哐当一声,碎成两半。
婆子愣了一瞬,天塌下来一样,转身撕扯景恒,涕泗横流,大喊着:“还我,还我!”
这种胡搅蛮缠的老太太,景恒两世都只在电视剧里见过。
不讲道理,蛮横撒泼。
第51章 哎。
官兵重新维持秩序。
众人的私语传来。
“就不该管她,该让官爷砍死她!”
“呸,老疯子,天天插队撒泼,早该死了。”
“就不给她粥,饿死她。”
“老不死的。”
人群猝不及防的恶毒令景恒吃惊,朝夕相处的灾民们忽地陌生起来,在饥饿与苦难的冲刷下褪去温良模样,露出内里的狰狞来。
景恒站在人群之外,与闹事的婆子一起成为人们指指点点的对象。
“看他多管闲事,被老疯子缠上了吧。”
“哎,都吃不上饭了,还装什么君子,活该。”
“小伙子,快把碗赔给她吧,别叫她嚎了,刺耳的紧。”
“就是。”
“他不是好心吗?怎不把碗赔给那婆子,插队的时候不说话,真是慷他人之慨!”
不该是这般的,起初搭伴而行时,他背着凤明,许多人都问他需不需要帮助,问凤明是病了还是中暑了。
有人拿出藿香正气丸、有人要把车借给景恒、排队领粥时还主动帮景恒照看凤明。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是第三日、还是第四日,当人们身上的干粮吃光后,还是得知楚乐侯不许他们进城补给后——
人们开始挖野草,啃树皮。
饥饿让人失去本性与理智,无从发泄的苦闷积攒,难言的戾气在人群中蔓延。
拉帮结派是人类的异禀天赋。他们非常善于定位、构造出一个对立者,供他们抨击膺惩、发泄怒火。
景恒没有同人群一起指责对立者,于是人们用言语逼迫景恒,邀请他加入进来。
【何必可怜这个疯婆子,我们都不可怜她,你为何和我们不一样?】
【你如果真的那么善良,会把你自己的碗赔给她吗?】
将问题抛给景恒后,人群作壁上观,好像一个个都成为人间观察者。
漠然看景恒是选择加入他们,还是选择饿肚子。在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饿肚子无异于等死。
他们以己度人,心想:难道会有人选择死吗?
景恒心中生出一股悲愤与无奈,他把碗塞给那婆子,空着手排在队尾。
人群顿然安静。
放粥的官兵记得景恒,知道他把碗赔给了疯婆子,官兵用大木勺搅了搅锅,低声吩咐身边的人:“去拿只碗来。”
景恒伸出手:“不必了,放我手上吧。”
木勺一顿,官兵诧异问:“不烫吗?”
景恒摇摇头。
柴火已熄灭好一阵,官兵见他坚持,便将粥盛到了景恒手上,景恒手掌很大,他捧着粥,略一点头:“多谢。”
他双手捧着热粥,在人群中穿行而过。
众人无不避让,不敢与之对视。
一蓬头垢面的老者抠着脚,喃喃自语:“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
景恒若无其事,回到凤明身边,他吹吹粥,将手送到凤明嘴边:“记得吗,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是这般喂你水喝。”
凤明垂下头去饮,一滴水忽然落在粥中,荡出圈圈涟漪。
那样轻的一滴水,景恒的手却被砸得一颤。
凤明......是哭了吗?
这是他头一次见凤明流泪。他一口血吐凤明脸上时,凤明都没哭,难道手捧热粥还能比那一锤伤的更重?
显然不能这般衡量,然而此刻景恒愚钝无比,他不知凤明为何难过,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凤明哭的很安静,粥面的涟漪却始终未散。
凤明的声音也听不出丝毫哭腔:“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