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明迈出去一步,抬了抬手阻止:“让他说。”
明明灭灭的烛火倒映在景沉的眼中,景沉却不肯再说了,他伸出手仿佛要抓住什么。
景沉看向景恒,通过那张年轻的脸去找圣宗皇帝的影子,若非玄女提前告知,他是真看不出这人竟是圣宗转世。
景沉又看向凤明,慢声道:“圣宗睚眦必报,你既从麟德殿被我赶走,他就定会在麟德殿替你找回场子。”
话音未落,一支镝箭破空而来,却不射向任何人,反而射倒了宫殿角落的九鸾烛灯,玄一从房梁一跃而下,追着此刻飞出宫殿。
灯油淌了一地。
景沉望着那缓缓漫开的星星之火,轻声说:“所以我在麟德殿下埋了火药,让大齐的江山为你陪葬吧。”
火苗舔燃引线只在一瞬,剎那间地动山摇,火红至炽热的白光与巨大的轰鸣声接连袭来,剧烈的摇晃宛若地龙翻身。
在这巨颤后,伫立百年的麟德殿轰然倾塌,火光冲天。
景俞白被气流炸飞出去,被凤明接在怀中,他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梁柱砸向自己。
千钧一发之际,凤明将景俞白紧紧护着身下,景恒挺身而出,双手托起比人还粗的梁柱。
到处都是烈火与哀嚎。
凤明回身的瞬间,那块写着‘允执厥中’的牌匾坠落,砸向牌匾下举着梁柱的景恒。
霎时间,喧嚣尽数褪去,凤明耳边只有他重如擂鼓的心跳声。
一片混乱与烟尘中,谢停的身形宛如闪电,速度甚至比暗卫玄一更快。
他穿过人群,用身体隔开景恒,以后背接住了那块巨匾。
巨匾砸在人身上应当是有声音的,那应当是一种沉闷的响声。
可那一刻,无论是景恒还是凤明什么都没有听见,就那样安静地、眼睁睁地看着谢停倒在地上。
无声无息。
鲜血从谢停口鼻中缓缓洇出。
景恒松开梁柱,看着地上的谢停,不知如何是好。
他甚至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他脑海中恍惚有无数个想法,又什么好像一片空白。
就呆呆愣愣的站在那里,直到凤明赶过去。
凤明伸出食中二指,放在谢停颈动脉上。
“活着呢。”麻木过后是难以言表的疼痛,疼得人眼前一片漆黑,可谢停还是睁开了眼,他的眼睛流出鲜血,温热的触感从脸颊滑落,他以为是自己在流泪,于是轻轻唤了一声:“景恒。”
景恒如梦初醒一般,跪坐在谢停身边,声音微哽:“我在。”
谢停皱了皱眉:“你又哭了?”
景恒宛如梦中,有着极不真实的感觉,他愣愣地回答:“我没有。”
谢停言简意赅:“这次你可以哭了。”
景恒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强忍着泪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可靠:“我才不哭,你不会有事的,你看着好的很。”
是吗?谢停不认为自己‘好得很’,但他兄弟都这样说了,总不能叫人看轻了。
他试着动了动,钻心的疼痛像电火灼烧着他的神经。
“好像不太好。”谢停轻声反驳:“你靠近点,我要说遗言了。”
遗言?
景恒好像忘记了该如何思考,他无法理解这短短两个字的意思。
只听谢停说:“我闻到了......糊味儿,是着火了吗?你快走吧,遗言......下次跟你说。”
景恒想带谢停走,可谢停的嘴巴、鼻子、眼睛都在流血,景恒根本不敢挪动他。他环顾四下,在炽热火光中,景恒面不改色地撒谎:“没有着火。”
谢停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也不知道景恒是不是在唬他,只好接着说:“能和你做兄弟,是我最高兴的事儿。景恒,能遇见你,我真......真的很幸运。可我对不住你,还曾经骗你、利用你。”
纵然看不见,谢停还是微微偏过头,面朝着景恒的方向:“第一次,是我挨廷杖那次,我是庶子,在锦衣卫里没出头之日,他们都看不起我,所以我想攀附你,想出头,可你不信任我,我只好求......求督主给我这个机会,你是个心软的人......”
景恒轻轻擦去谢停唇边的鲜血:“好兄弟,咱们不说这个,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和我说,我也不会生你的气,我......”
景恒泣不成声,眼泪落在谢停脸上,可他还没说完,就听谢停继续说:“还有一件事,我是故意在脸上留下鞭痕给你看,利用你去、去对付我嫡兄谢行......”
剧痛之下,谢停眼神中的灵动神采渐渐消散,他艰难地喘息着,等那股蚀骨的疼痛过去后才接着说:“我只一门心思地谋算着高官厚禄,不配和你做兄弟,。”
景恒温柔地拭去谢停额角的冷汗:“高官厚禄,可我都还没给你呢。”
谢停已经全然感觉不到痛了,他笑了笑,轻松地说:“景恒,能替你死,是兄弟最高兴的事儿,你要好好活着,替兄弟长命百岁,做大齐最尊贵的亲王。”
时光荏苒无情,匆匆而过,这一年来,景恒经历了楚地流亡、经历了中秋宫变、经历了死亡,甚至已经与齐圣宗的魂魄融为一体。
所有人都以为,那个曾经在奉天殿前为兄弟而落泪少年已经成长了。
他足够成熟、足够冷静,能够运筹帷幄,善于操纵人心。
可当谢停的生命在他流逝的时候,景恒依旧是曾经那个少年,他柔软而善良,表露出一个帝王完全不应有的情绪与冲动。
景恒说:“谢星驰,只要你活下来,我什么都能给你,你不要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