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领命而去,骑了快马离宫,景俞白仍不放心,又写了窄条子,放在信筒中,绑在信鸽脚上。
乳白色信鸽一振翅,向南飞去。
淮安王府,景恒推开窗,淮南的三月,正是暮春盛景。
“芍药开了。”景恒轻声唤凤明:“九千岁,你不看看吗?”
九千岁已经六十岁了,距离千岁还很远,距离百岁也很远,他满头银发,面容还是三十岁的模样。
凤明张开眼:“年年岁岁花相似,实在没什么意思。”
“那你就不看了吗?”景恒转过身,走到床榻旁,握起凤明的手:“你再等等,淮安的夏天很早,我给你捉萤火虫”
凤明笑起来:“你少唬我,萤火虫夏末才有,得到八月了。”
景恒单膝跪在床榻边,双手将凤明的手捧在额间:“你总是睡着,从三月到八月也快的。”
“我太累了。”凤明抬起指尖摸了摸景恒的脸:“我的一生已经很长了,你不要难过。”
确实是很长的一生。
这三十年间,东厂的旧人相继离世,熟悉的锦衣卫们也都不在了,仅剩的几个也都老得再提不起绣春刀。
凤明的一生,已然送走的太多的人了,大多数时候是没来得及告别的。
这一次,他足足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和景恒道别,可景恒总是好贪心,好似真恨不能他能活上九千岁,从去岁腊月就哭哭啼啼求凤明在留一阵子。
这一留就是三个月。
景恒的眼泪滴在凤明的手背上:“中宫皇后即将临盆,你不想知道这一胎是男孩是女孩吗?”
凤明道:“又不是你的孩子,你管是男孩女孩。”
景恒没法子了,只是一直在哭。
凤明撑起手臂,从床榻上坐起身,把景恒拥进怀里:“你怎么又哭了?”
凤明不说还好,一说景恒哭的更来劲,他的眼泪把凤明肩头衣裳都打湿了,他泫然落泪,哪里有一点王爷样子:“我,我舍不得你。”
“我的天啊。”凤明抹掉景恒脸颊上的眼泪:“你这都......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越活越回去,之前总笑话景俞白是小哭包,现在你这是什么?老哭包吗?”
景恒笑了一下,哽咽着说:“凤明,老婆,我也不想活了。我不能离开你,没有你我一天活不下去。”
凤明:“......”
凤明靠在景恒怀里,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当年你死的时候,我还给你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仪,你停灵的那些天,朝中内外大小事宜都是我主持的。”
“你最厉害了。”景恒就是没出息,他的稳重都在做景衡的那几年用光了:“我就是废物,老婆,求求你了,你再陪我几天好吗?”
景恒腻腻歪歪,一副看不破生死的无能样子,引得凤明也难过起来,他锤了景恒两拳:“当初是谁说,无论谁先死,活着那个都要坚强勇敢,不叫先死的那个放心不下?”
“那我就是做不到,你打死我吧。”景恒破罐子破摔,亲了亲凤明的额角,强行抑制住悲意:“你是不是很累,你睡吧,我不哭了。”
“哎呀,”凤明缓缓合上眼:“摄政王好了不起,终于不哭了。”
真到了最后一刻,景恒的眼泪再流不出来,他轻声说:“凤明,我还会找到你的。”
“嗯,”凤明应了一声,轻声说:“景恒,别哭。”
一生传奇的九千岁,永远地睡在了摄政王的怀里。
乳白色信鸽落在窗棂上,从北到南,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只可惜它带来的消息没人能听到了。
千年后,大齐永元摄政王的陵墓重见天日。
令人惊诧的是,史书中富可敌国的摄政王,陪葬品居然寥寥无几。
巨大是棺椁旁只有一盏碎了角的七彩琉璃灯,和一柄纸面折扇。
扇面在空气接触的瞬间便化为腐朽。
无数人揣测这柄折扇上藏着什么秘密,有人说是景恒的藏宝图,也有人说是大齐战神凤明的兵法。
谁能猜到,那折扇上只写了两个字:
无题。
*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若所有故事都要到寿终正寝才算完,那这天底下便也没有圆满了。
这三十年后的事情,原是不该讲,贸然提及,实在唐突。
便再讲一段三十年前的旧事,聊表歉意。
话说永元七年二月,淮安王的勤王大军浩浩荡荡自淮安出发,行至翠微山时,恰逢一场弥天蔽日的大雪。
疾风骤雪,行军艰难,大军原地驻扎,静候雪停。
第二日下午,景恒闲的蛋疼,非要和玄一比试比试。
说实话,景恒武艺不差,已然能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可他天赋虽好,基本功到底不扎实。
雪天地滑,景恒一脚踏在块结了冰的青石上,当即仰面滑倒,他仗着功夫单手撑地,结果梅开二度,手又一滑,侧躺着摔倒在地,扭到了脖子。
那段时间,因景恒放弃补给线,一路绕过城池之事,凤明骂他莽撞,看他哪儿哪儿不顺眼,景恒揉着脖子不敢声张,生怕凤明骂他。
玄一自知惹了祸,拿出暗卫营中常用的膏药给景恒贴。
可膏药贴个一时半刻也显不出作用来,晚饭时被凤明瞧见,景恒还少不得要挨一顿骂。
谢停见他急的转圈,让景恒安稳坐着,上前替他推拿。
正巧彩墨来送鹿皮棉靴,见状先是好一通嘲笑,景恒为人大度,不和彩墨计较,只是说着棉靴要能更早些送来就好了。
汪钺已经换上了彩墨缝制的皮靴,神气极了:“彩墨大人手艺好得很,见雪深,昨夜熬了一宿给咱们缝的。你、将军、玄一大哥、谢星驰、我、乌洛兰津一人一双,这么好些靴子,哪儿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