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乔,你只是白天在津渡城看到了北境军杀人,昏睡了一下午,做了个噩梦,你没事的——”
这是一种说服的语气,不是安慰,苏乔感受到了。
他还来不及反驳,就又听见白君琰低声说:“叔叔传信来……”
话音戛然而止。
白君琰凝视着苏乔,没有把话说完。
他不知如何开口告诉苏乔,说白秋令已经知道他身上有同生同灭蛊,而他的性命另一端系着的是他不可能也不愿意就此放过的宋瑜曦。一旦剪断宋瑜曦的生命之线,他自己也将走向灭亡。
白秋令不会让他剪断这条线——任何人都不会,尤其是眼前人。
可他一定要剪。宋瑜曦不死杀戮便不止,苏乔的心魔会将自己彻底推入深渊。曾经两人都以为只要他回来了苏乔就会好了,那心结就能解开……
直到今天在津渡城,苏乔突然呼吸急促心跳加剧地倒在他怀里,急呼不应,他才更加确定,冤案昭雪、故人重逢,都不能让苏乔彻底逃离那场杀戮——他仍然在痛恨自己。恨自己无所作为,成为冤案发生的关键一环;恨自己软弱逃避,怕连自我了结都成了一种罪孽;更恨自己问翎崖上一念之差铸成大错,重现了比当年更加惨烈的杀戮。
“怎么了……”半晌,苏乔双唇一抖,问他道。
宋瑜曦必须死,而且不能死在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手里。白君琰如是想。没有任何应该为自己的死负责,一开始这就是死局。
贺玄莫弯弯绕绕,十余年间大概早已模糊了真正的目的。不断阻止宋瑜曦对他下杀手,甚至那次西域会面,昏暗的日光中,贺玄莫看向他的目光流露出了点点柔和——他当然不信贺玄莫对自己有过所谓师徒情谊还“余情未了”。直到那天玉摇冬毫无保留地将那个黄沙边界的凉薄故事告知,他才知道原来贺玄莫让他活着的意义不过是宋瑜曦不能死。
他猜想,贺玄莫是以为御尸忘归蛊万无一失,后来发现自己还是找回了记忆,又将赌注下在苏乔身上——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赌了一把人间是有情有义的。或许从血光染红清城上空的那一天、苏乔小时候他看见的第一眼,就料定了自己至少在这场豪赌上是不会输的。
而苏乔在梦魇中发颤低喃,也一遍遍地说自己不会输——
“……我不会让你输的。”白君琰轻声说道,嘴角有一抹淡然的笑意。
苏乔什么也没听清,只知道这句话或许很重要,他掐住一个字连声追问白君琰:“什么输?琰哥,白叔叔来信跟你说什么了?”
“说千军蛊有解了,让我先赶去京城。”白君琰语气一顿,随后平静道。
苏乔一愣:“什么?”
“千军蛊极其复杂,一切都由宋瑜曦牢牢掌握着。他们从悬玉宫那里得知,要破千军蛊,必须——”
“嗯?必须什么?”
白君琰不擅长说谎,还是后来与苏乔重逢,一点一点学的,学到今天勉强才有了点样子。他一手在苏乔头顶揉了揉,微笑道:“必须尽快杀了他。”
苏乔想也不想:“那我与你一同前去。”
“你若是跟我一起去了,”白君琰缓缓将他拥入怀中,在他耳边轻声笑笑:“北境军南下途中可就少了一员猛将。”
听出他打趣的意味,苏乔推他一把,眉头一皱责怪道:“什么时候你还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阿乔。”
“袁义程明明手持惠帝遗诏,只要他道明真相,就足以颠覆宋瑜曦的江山,但那只会让宋瑜曦鱼死网破,杀更多的人——他放下一切与北境军同行,是因为他知道当务之急不是他父亲的清白,而是这一路上平民百姓的安危……如果他能撑到拿回属于他的皇位,应该会是个好皇帝吧。”白君琰道。
苏乔听罢陷入沉默,半晌,他点燃桌上的灯,默默地坐在凳子上,撕下白君琰里衣的一块,小心翼翼地缠上他虎口那处伤口,闷声道:“我管他是不是个好皇帝。”
“阿乔,”白君琰突然反手握住他的手,转身与他面对面坐下,道:“听我的,这次我不会再让宋瑜曦伤害任何人了,我想让所有能够伤害你的事情……快些结束,好么?”
苏乔沉声:“我知道你的意思,琰哥。”
他知道?知道什么?
这句话让白君琰不由紧张起来——难道自己露馅了?而苏乔已经知道……
“你是想让我跟着一起,能救一些是一些,”白君琰松了口气的空隙,苏乔利落地在他手心绑好一个结,抬头看着他道:“你怕我继续做噩梦对不对?”
白君琰哑然。
他没想到两人会在这种事情上也如此“殊途同归”,心情忽而明朗了许多,嘴角的笑意便更真了。这个曾经往自己心口扎了三刀、刚刚差点捅进第四刀的乖张的小疯子……就是全天下最爱他的、他最爱的人。
他一点也不舍得。
“我做噩梦的时候,只要梦里有你,而且你还活得好好的,我就一点都不怕啦。”苏乔拍拍他手心,仍是嘀咕:“真的一点都不怕……”
“嘶!”
“怎么?!”
白君琰委屈地指了指手心,换来他更加用力地一拍:“还知道疼?你用手挡的时候怎么不——”
“嘘。”
苏乔立刻警惕道:“嗯?”
“天亮了,阿乔,快看。”
白君琰抬手往外一指,一幕晨光随即映入苏乔的眼底。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手指勾着白君琰的把人带到院子里。两人并肩而立,静静看着天边爬上滚烫的太阳,这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事情就此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