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厌死这个皇叔了。
若说之前不明白为什么书里的自己要反抗,那么现在他感同身受。
可以前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如此水深火热。镇国王府时,他们相依为命,顾弄潮在朝堂步步为营,自己在太学院装疯卖傻,被人耻笑。
大多皇兄看不起他,太学院里,所有人都连群结党,只有他孤身一人,身边连个伴读都没有——曾经是有过的,但那位心高气傲,不肯为傻子伴读,冒着违逆皇命被砍头的风险,硬是跑路了。
言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傻,那是母妃被打入冷宫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怔愣下言霁不由又忆起那段回忆。天阴,凉风细雨,未央宫殿前菩提花纷飞零落,前一日门庭罗雀,这一日绕避三尺,人心不古,金殿蒙尘。
禁卫军押着庄贵妃,就算如此,倾国倾城的美人依然不失风采,从容不迫地朝宫外离去。
言霁被牵在皇后娘娘手里,拼命挣扎着,泪眼婆娑地大喊:“我母妃没有毒害皇嗣,我要去见父皇,我要见父皇,你们不能把我母妃抓走,放开,放开我!”
愤怒下,他狠狠咬向拽住自己的那双手,重获自由的那刻,如归巢的幼鸟奔入雨幕,身后在一声声惊呼“皇后娘娘”,他跌跌撞撞地朝渐行渐远的那抹身影跑去。
“霁儿。”
庄贵妃站定在朱红高墙下,墙那一头吹来的菩提花落在她周身,衣袂如飞,似要登云仙去。
言霁紧紧抱住母妃,害怕地身体不断颤抖。
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那手苍白、纤细,如玉,似雪,擦过他脸庞的泪痕,他抬起头,撞进深海般温柔深邃的眼眸中。
“霁儿,以后母妃再不能护你,母妃身份特殊,你一人在宫中寸步难行,还记得母妃告诫你的话吗,不可事事冒尖,藏拙才能走得更远。”
“当个小傻子吧,平安喜乐,便是为娘所求。”
“母妃!”他被禁军扯开,任凭踢打,也纹丝不动,最后雨声碎在歇斯底里的大喊中,庄贵妃永远消失在宫闱的尽头。
后宫与前朝从来都是一体,皇后手里有了皇子,顾弄潮在朝上亦是如日中天,后来他长大一些,便直接住到了镇国王府。
莲塘之畔惊鸿一睹,很长一段时间他极其依赖顾弄潮。
那时,顾弄潮也对他很好,教他习书写字,雷雨夜会哄着他睡觉。
朝堂上的事顾弄潮从没跟他提起过,但言霁经常跟顾弄潮说自己在太学院的经历,他见着这位皇叔,第一眼就很喜欢,任何鸡零狗碎的琐事都会跟他说。
他说自己在太学院被人欺负了。
之后欺负他的那些人,就再也没见过。
他说典学太严厉,课上老点他答题,但他根本不会。
翌日院上就换了位典学,换的典学和蔼可亲,从不点言霁的名。
他说太学院里的伙食没有镇国王府的好吃。
顾弄潮便让身边的亲卫每天带着食盒偷溜进太学院投喂他。
究竟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大概是得知顾弄潮养着自己,是为赢得崇玄宗信任,以此操弄权势。毕竟言霁不是真傻子,无法心无波澜下去。
感情一旦有了裂缝,就如破碎的镜面再难复原。
一切都被照得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每一面破碎的镜面以不同的角度照出不同的画面,再轻轻地、深深地刺进了言霁心里。
那时他哭诉过,顾弄潮自始至终默然地看着他,无垠世界只有他的质问,没有顾弄潮的回应,所以回忆也是静默的,再颠沛的情绪都被顾弄潮压抑在冷漠的水面下。
他心有波澜,又归于沉寂。
最后,顾弄潮就跟他说:“你只需要乖乖听话,我会对你好。”
或许在顾弄潮眼里,他一点也不乖,所以才会对他那么凶。
-
言霁将自己关着的第十日,来了位不速之客。
告诉他,今日是穆王的头七。
这人名叫梅无香,是顾弄潮多年的心腹,一身紧身黑服,站在窗口唯一的光下,看着黑暗中小皇帝,清冷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言霁认得他,是因为当初在太学院,他给自己送饭的次数最多。
言霁没什么力气地动了动,甚至没有力气难过,只问道:“顾弄潮会让朕去吗?”
梅无香道:“就算让你去,现在的你也走不动。”
“那你就背朕去。”言霁本也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梅无香思索后,当真点头道:“可以。”
“为什么?”言霁问。
“王爷会许。”
言霁摇了摇头:“人死后还有什么好见的,朕就不去了,你以朕的名义派人前去慰问穆王府亲眷,送些金银布帛。”
梅无香道:“怕是送了也没用。”
纱幔后沉默了很久,言霁撑起身,慢慢走了出来。
他常日不见光,皮肤苍白剔透,青丝散于身后,穿着单薄的素衣,平日明艳流华的双眸黯然失色,就连梅无香这等冷心冷血的人看了,也不由心疼。
毕竟,梅无香也算是看着言霁从半大的小孩长成如玉少年的。
估计只有顾弄潮,才肯把金贵的小皇帝,抛在泥沼里让他自己摸爬。
言霁坐在椅子里,光下的纤尘在他身侧飞舞,他提起笔,却发现砚台无墨,光下的五官微微现出些难过,梅无香上前道:“我来吧。”
言霁也没力气研磨,往后靠着背椅,轻声问道:“皇叔是不是要将穆王府的人发配出去?”
梅无香研着磨,声音跟长相一样冷:“通敌叛国,该当株连九族,王爷已额外开恩,陛下若再使招,反而适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