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叫他失望。
可他的父皇,不论在什么时候,总是冷静从容到残忍。
瑾王努力维持着自己的松弛,想让自己看起来一人当关万夫莫开,让自己看起来胜券在握满不在乎,可当松弛需要努力的时候,便不可能再松弛。
皇帝向他走来,仿佛一座巨峰压顶而来,每走近一步,瑾王感觉自己就变矮了一分,当皇帝最终站在他身前时,他仿佛站在山脚,仰望终其一生都无法翻越的高山。
瑾王垂下头,歪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滑稽的弧度,不知在笑谁,但一转眼他又抬起头,恢复了那副凶狠冷酷的模样。
“父皇没想到吧,儿臣会用这种方式和您见面。”
皇帝坐下来,手臂随意搭在椅子扶手上,抬起眼,平静地道:“是有些意外。”
听到这句话,瑾王终于露出一点真切的笑意,他放慢语气,悠悠道:“父皇有什么想问的,儿臣必定知无不言。”
他紧紧盯住皇帝,眼中燃着一团火焰。
问一问他的计划吧,问他怎么有如此过人的胆量,问他如何悄无声息地布置了这般隐秘周全的计划,问他用了怎样巧妙的作战方法才如此顺利地攻破宫门,畅通无阻地来到他面前。
然后他就可以在皇帝惊讶的目光里故作轻松地说:“这算什么?我会的多着呢。”
可皇帝眼中不曾流露出一丝惊讶,他只是淡淡地说:“你想要什么?”
瑾王愣住了。
皇帝拎起茶壶倒了杯茶,往茶杯中瞥了一眼,茶水浑浊暗黄,离清透还差得远,他收回手,没再碰这杯茶。
瑾王神色僵了下,一时竟不知道皇帝是嫌弃茶还是嫌弃人。
他深吸口气,尽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你就没有,别的想问的?”
或者问一问他为什么要逼宫呢?问他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哪怕是问问他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下场,有没有想过,如果失败了他可能会死?
问一问吧……求你了,求你了啊……
男人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最后只残存些微亮光,狼狈又无助地挣扎着,不肯彻底熄灭。
他站在皇帝对面,像只渴望被人发现的蚂蚁。
“别的?”皇帝皱起眉,十分罕见地如此直接地表现出不悦,他冷冷地道,“怎么,不过是抓住朕一个妃子,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到朕跟前显摆?”
“也罢,朕就顺你的意思,朕问你,温雪霏呢?”
瑾王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和疑惑,随即便反应了过来。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越来越大,在这空旷之地响起了回声,裹挟着尖啸的山风,透着令人心悸的苍凉。
皇帝端坐不动:“你笑什么。”
瑾王渐渐收了笑,无声地看向皇帝。
皇帝眸光微停。
他这个总是端的十分老成的儿子,竟在这一刻绝无仅有地红了眼睛,眸光死一般寂静地望着他。
瑾王抹了下眼角,抬起头:“我笑什么?我当然是觉得可笑。”
“可笑我跟你做了二十多年父子,我不曾看清你,而你也未看清过我,不,其实是你——你他妈从来不曾睁眼看过我!”
最后一个音落地,砰地一声,男人猛然飞起一脚,踹翻了脚边的圈椅!
几乎是同时,刀锋与鞘壁摩擦的尖锐之声整齐划一地自远处传来,金戈嗡鸣,刀尖闪寒光,杀气四溢。
所有禁卫军拔刀出鞘,对准了瑾王。
皇帝挥挥手,齐刷刷的铿锵一声,所有禁军收刀入鞘。
皇帝难得沉默片刻,终于,他看着这个儿子,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瑾王仰天大笑:“我想说什么?哈!我没什么想说的,因为太多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只知道我恶心你!我恶心当你儿子!我恶心出生在这个皇宫里!!!”
皇帝的瞳孔微微一跳。
瑾王一甩袖子,在桌子这侧走来走去,唾沫横飞:“从小到大,不管我多努力达到你的要求,你永远不满意。努力?哈,努力哪是聪明人需要做的事?只有我这种蠢货才需要努力!我当时小,不明白,以为只要我够努力,你就能夸夸我,可现在我知道了,我越努力,你越他妈看不起我!”
说到这,他低低一笑,停下脚,望向皇帝:“不过没关系,我后来想通了,你就是这么冷漠一人,对谁都这样,没办法,谁让我投胎做了你儿子?可季祐风出生之后,我才知道我错了。”
“你不是看不上你的儿子,你只是看不上我。”
他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季祐风听得清清楚楚。
季祐风微一挑眉,停顿片刻,迈步走了过去。
沈忆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瑾王这次似乎没注意到两人过来,他伸出手,指尖缓缓划过桌上那副始终不曾打开的画轴。
皇帝的语调仍然平稳,只是有些缓慢:“他身子弱,年纪小,又是你弟弟,朕自然要多看顾他。”
季祐风轻声道:“大哥,你实在误会父皇了,他其实——”
“你闭嘴!”瑾王一声暴喝,手指下意识用力,将卷轴握出了深深的褶皱,猛然拔高声音,“我误会?我误会他什么了?从小到大说我不如你聪明的人是不是他!对我百般挑剔对你却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的人是不是他!决定让你当太子之后也不肯安慰我一句,说我根本不重要,是不是他!”
男人破碎嘶哑的咆哮响彻四方,万籁俱寂,灰色天幕低得仿佛伸手可及,黑云翻滚,只有风声尖号凄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