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皇帝冷笑,“后来朕登上帝位,她以太后之身把持朝政,不仅不肯放权,甚至动了杀掉朕由她做皇帝的心思,那时朕才明白,她从头至尾,没有一个字,一句话,一件事是为了朕,她只为了她自己。”
“朕于她而言,不过是她掌权路上的手中棋,脚下阶。”
皇帝轻描淡写,三言两语,揭开了这段母子关系血淋淋的真相。
季祐风望着平静得连一丝恨意都看不出的皇帝,一时默然。
皇帝似是觉得可笑,唇边弯出一抹讥诮:“朕与她相识二十三载,没有一天从她身上得到一丝母亲的温情,但她让朕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在人对权力的欲望面前,什么母子情分,什么夫妻情分,根本不值一提。”
“祐儿,”说到这,皇帝转过脸看向他,眼眸深邃慑人,“朕今日同你说这些,是因为朕不希望朕经历过的事情,以后会在你和朕未来的皇孙身上重演,你可明白吗?”
季祐风忽得沉默下来。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
见他不说话,皇帝转而笑了笑:“虽然太医没有说,可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朕活不了几天了。”
“父皇——”季祐风抬起头。
皇帝抬起手,打断了他:“朕本想着,等你后继有人,朕再放心地把皇位交给你,如今看来,朕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忽然撑起身子,伸出手去够跪在床边的季祐风,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祐风抬起眼,看到皇帝的面容近在咫尺,眼神疲惫又欣慰,对他说:“朕这一生,历经困苦磨难无数,消磨半生时日才真正走到这万人之巅,无人相伴,无人相知,每每灯下感怀,只觉余生无半分欢愉可言,唯一欣慰骄傲的,不过一个你。”
季祐风跪立着,上半身笔直,听得这话,猛然红了眼眶。
皇帝拍拍他的肩膀,接着道:“祐儿,一直以来,朕都以你为傲,朕相信,你会是大魏最出色的帝王,可——朕有多信你,就有多放心不下你。”
“你还年轻,还不知道人心对权力的欲望有多可怕,不知道即便是你如今看起来纯洁无害的枕边人,也难保以后不会为了权力暗害于你,更何况——”
按在季祐风肩膀上的那只手忽然加重了力气,皇帝深深地看着他:“你那王妃究竟是不是纯洁无害,祐儿,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季祐风同他对视,就在这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他仿佛被扒光了,不着寸缕地跪在皇帝身前,他逃一般地躲开了皇帝的目光。
皇帝的声音威严起来:“祐儿,大魏历代三十六位先帝,开疆拓土,斩敌杀将,你不能让他们、让朕的百余年心血,毁在你手上!你,季祐风,不能当这个罪人。”
男人低沉严厉的声音回荡在这空寂的寝殿之内,仿若天神的盘诘质问,一声又一声,从无数个方向传来,他无处可躲,他无路可逃。
一张似笑非笑的美人面在眼前浮现,男人手指紧攥成拳,深深嵌入掌心。
可随即,男人沉沉的声音击碎了这面庞:“祐儿,你是要守江山的人,你这个样子,是想让朕后悔吗?”
这声音如一道震耳罄音,直穿过耳膜,“当”的一声,回忆破碎,再无一丝念想。良久,季祐风阖了阖眼,一字一字道:“父皇,希望儿臣,怎么做?”
皇帝眼中倏而闪过一丝满意,转瞬即逝,但他面上仍然不动声色,道:“朕要你起誓,在沈氏诞下皇嗣之后,杀了她。”
一个简单短促的“杀”字,连空气都变冷。
季祐风抬起头与皇帝对视,缓慢举起右手,三根手指并拢,向上指天,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儿子发誓,在沈氏诞下皇嗣之后,杀她,永绝后患。”
皇帝最后拍拍他的肩膀,终于收回了手。
他靠回床头,神色似是悲悯:“祐儿,朕知道你不忍,可朕是为了你好,为了大魏江山好。若将来有一日你动摇了,那便想想朕今日同你说的话,去祠堂看看历代先帝的牌位,看看朕。”
季祐风低着头:“儿臣明白。”
“好,回去罢,朕也乏了。”皇帝挥挥手。
季祐风起身,扶着皇帝慢慢躺回床上,又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眼看着皇帝安然阖眼,他后退两步,行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推门出来,秋日的阳光泼到面上,耀眼夺目,季祐风下意识眯了眯眼,望向这苍蓝深穹之下的红墙碧瓦。
他慢慢吸了口气,秋日时节,空气干爽,清冷,又微微带着些许夏末的余温,不像冬日那般寒彻骨。
总算有了点脚踩在实地上的感觉。
他眺望着天边,摇了摇头,自顾自轻声道:“大哥啊大哥,你真该过来学学,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打感情牌。”
季安刚才一直守在殿门外,现在看季祐风出来了便迎过来,正好听见这一句,不由问道:“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季祐风往前走去,“有事?”
季安立刻回到办事的状态,跟在男人身后往前走,压低声音说:“殿下,上次您让我们查陛下病因……有结果了。”
第066章 同心
这日季祐风没把政事处理完就早早回了翊王府。
临到寝殿前, 季祐风却没进去,只是隔着窗子静静地看着里面。
透过窗,沈忆躺在美人榻上, 素面朝天的, 一身简洁到极致的白绸裙, 头发似是刚洗过,半干半湿地贴在额上,乌亮潮湿。她低着头, 正神色专注地看书,只露出白里透粉的小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