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皇帝连身体上的每一道纹理都是僵硬的。
温雪霏扬起头,缓慢,坚定,用力地抹去脸上的泪。
“算了,”她轻声说,似是疲惫至极,“陛下今日不想喝嫔妾的药,嫔妾让秦德安再熬一壶,让他服饰您喝药。嫔妾告退。”
她甚至没有行礼,转身就走。
还没迈开步子,手腕忽然被拉住。
温雪霏回过身,男人坐在床上,仰头看着她,许是数日不见太阳的缘故,他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呈现一种阴冷的苍白,五官深邃,藏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像一片无声的深海,静静地看着她,
“好,我喝。”他说。
温雪霏没什么表情,仍看着他。
果然,他停顿片刻,说了下一句话:“但你要先喝一半。”
她站在床前,他握着她的手腕,一高一低,一仰视一俯视,无声地对视,谁都没有移开视线。
寂静在殿内不断地发酵,膨胀,仿佛一根拉到最紧的弦,已经到了极点,随时都可能从中断裂。
温雪霏笑了笑:“好。”
她端起碗,握住银匙。
皇帝的视线紧紧追着她的手。
女人很快舀起满满一匙,送入嘴里,喉咙动了动,全部咽下。
她随即舀起第二匙。
第三匙……
到第四匙,兴许是太苦了,她终于忍不住蹙了蹙眉,但手上动作分毫未慢,很快舀起第五匙。
皇帝忽然说:“好了。”
温雪霏手一顿,抬起眼看着他。
皇帝伸出手:“拿来吧。”
温雪霏把碗递出去。
“让你喝你就真喝?”皇帝似是嫌弃。
他接过碗,一勺一勺,动作是刻在骨子里的矜贵从容,但并不慢,很快就把剩下的药喝完了。
这碗漆黑的汤药,就这样,一点一滴消失在温雪霏的视线里。
“满意了?回去吧,朕要睡了。”皇帝漱了口,拿起矮桌上的拭巾擦过嘴,随意丢在桌上,似是累了。
温雪霏没说话,默不作声地一样一样把东西收好。
最后,她又坐回了床边,慢慢地,握住了男人的手。
掌心相扣,十指交握,缱绻缠绵。
男人的手很好看,不是那种修长的好看,而是很有力量的好看。手掌宽大,手指粗细均匀,指腹有薄茧,摸起来有些粗粝,手背上青筋分明。在无数暗夜里的欢愉时刻,他的手压着她的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看得人脸红。
“陛下,你是不是快死了。”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
男人阴森森地看她一眼。
温雪霏仿佛没感觉到,自顾自说:“两年前的万寿节,陛下陪嫔妾在听雪轩桂花树下埋了壶桂花酿,还没来得及挖出来喝。”
皇帝黑着脸:“朕能活到今年万寿节,放心吧。”
温雪霏说:“陛下之前教我下围棋,我还没学明白呢。”
皇帝说:“笨成这样,别学了,学不明白。”
温雪霏想了想:“陛下之前还答应我,要带我去看京郊南山的桃花。”
皇帝说:“明年就带你去。”
温雪霏轻声说:“你还说过,要我陪你一辈子,哪都不许去。”
皇帝:“朕——”
开口半天,忽然没了下文。
因他忽然意识到,他再怎样强大厉害,也很大可能是不能陪她一辈子的。
他今年四十三岁,可她才二十一岁。他和她之间,隔了整整二十二年的光阴。
他能坐拥万里江山,他也能一手遮天,然而将他和她隔开的,是时间,是生死,是一条任他上天入地也绝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
他觉得他应该冷冷告诉她:朕死了你也是朕的,你也得陪着朕。
可他看着她饱满光洁的肌肤,整个人像袅袅花枝一般,盛放在秋日薄暮温暖的光影里。
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良久,他哑着嗓子,淡淡说:“朕若死了,便许你自由。”
真是稀奇,从来都蛮横不讲理的人,竟开始讲理了。
眼底忽然一热,起了湿意。她匆匆低下头,把脸贴在了男人的手背上,竭力平稳着声线,说:“好。”
“等病好了,陛下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皇帝望着窗外,默然不语。
他这一生,经历过生死,见识过人心,曾一人在长夜里孤身踽踽前行,在万众妖魔中拼杀出血路,也曾于万人之巅低眸俯瞰众生,孑然仰望山川星河。
繁华一生,亦寂寥一生,欢愉一生,亦无趣一生。
他没有什么遗憾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
男人低头看着她贴在自己手背上的侧脸,小小白皙的脸孔,浓黑的睫毛像把小扇子一样,时不时扫过他的皮肤,看起来极其乖巧。
他勾起唇,带着一点不怀好意的笑:“要不,你给朕生个孩子?”
他的后宫里,生下皇子的女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所以他始终不肯让她有孕。
温雪霏微微抬起头,看向他。
男人眼底噙着薄薄的笑意,半真半假,似是很正经,又像是很不正经,像是在商量,又好像是在跟她调情。
他还是喜欢这样逗弄她。
若是以前,她会瞪回去,可这一刻,温雪霏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出,只有一双看着他的眼睛,开始无声地漫起水光。
他不知道,这样的玩笑,如今她已开不起了。
皇帝瞧她神色不对,敛了笑,眼神难得地认真起来她,哄她:“没逗你,认真的。”
眼泪夺眶而出。
顷刻之间,她泪流满面。
刻意压抑之下的呼吸凌乱颤抖,她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胸口像破了个大洞,血肉模糊,透着令人窒息的疼痛,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把脸深深埋进男人的掌心,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