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还在练功,阿聿真刻苦啊!”
“小聿练功练得人都瘦了,要不要来阿嬷这再吃点?”
少年噙着淡淡笑意,一声声回应过去,到了沈庭植营帐前。
帐帘刚掀开一条缝,里面的说话声隐隐约约传出来。
一人道:“我方才从练兵场回来,瞧见阿聿还在练功呢,他天赋极高,又沉得下心肯吃苦,日后必成大器啊。”
“他哪称得上天赋高,”他听见父亲的声音,并无半分丝毫欢喜之意,“不过尔尔,若是这样还不肯努力,也不必在这军中待下去了。”
帐帘悄无声息地放了下去,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帐外,少年唇边的笑意蓦然退去,他抿紧嘴唇,转身沿着来时路折返。
月上中天,静静笼罩着练兵场上少年伶仃单薄的身影,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挥剑,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爬起,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仿佛感觉不到累和痛。
斗转星移,仍是同一片凄清月色,少年在月下纵马狂奔。
月亮升起又落下,从北疆到京城,少年日夜兼程,终于在最后一刻,踩着金黄的暮色进了城门。
进了沈府,他一路狂奔,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脸色白得吓人,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径直冲进妇人卧房。
他的母亲安静地躺在床榻上,上次见面时还美丽莹润的面庞瘦得凹陷下去,整个人仿佛一具骨架子,孱弱枯槁,瞧见他之后,女人黯淡的眼眸燃起些许光亮。
“聿儿,瘦了。”她朝他伸出手。
少年冲过去,紧紧握住这双手,“娘,娘你不会有事的,我去宫里给你请太医。”
他说完就要走,女人的指尖忽然用上极大的力气,死死握住他的手,“聿儿,娘没有多少时间了,最后陪陪娘,可好?”
少年怔怔回眸,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他合拢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掌,把女人的手紧紧捧在手心,“娘……不要死,不要死……”
女人看着他,眸光哀伤又温柔,无力地对他绽开笑容。
她还在说着什么,轻声细语的样子像极了往日里唠叨的碎语,如同春日里风拂过柳梢头的轻响,一声一声钻进他耳中。
可少年只是呆呆地望着她,眼底是庞大深切的恐惧,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直到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耳边再无一丝声响,一切都静得可怕,眼泪夺眶而出,少年瞬间泪流满面。
他握着女人变凉的手,从日暮坐到天黑,直到负责后事的管家过来敲门,他放开母亲的手,俯身叩拜。
一个头磕在地上,再抬起时,少年身披麻衣,头戴白巾,安静沉寂地跪坐在灵位前,眼眶通红。
偌大沈府一片洁白,处处缟素,灵幡在风中飘扬,一眨眼,惨白染成大红,肃穆的白幡变成了鲜亮的红绸。
外面锣鼓鞭炮震耳欲聋,人声鼎沸闹作一团,屋内,一身白衣的少年挡住男人的去路。
他看着男人身上大红色的喜袍,眸色渐红,冷笑着问:“你明知白氏用尽心机落水就是为了嫁你,为什么还要娶她?我娘尸骨未寒,你就这么待她?”
“住口!”男人厉声呵斥,“我娶不娶妻,何时娶妻,自有我的考量,不是你能置喙的!”
说罢,男人越过他向门外走去。
少年忽然抬起手一把拽住他。
“谁说抱了她的身子就一定要娶?迂腐,无能!你根本配不上我娘,”他紧紧拽着男人的手臂,睁大眼睛死死瞪着他,大声说,“你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忤逆他向来敬畏尊重的父亲。
“啪”的一声脆响,男人阴沉着脸,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巴掌。
血丝顺着嘴角流下,口腔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而他的父亲只是冷冷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他成亲去了,和那个即将成为他继母的女人。
外面阳光灿烂,屋里却阴暗潮湿,一门之隔,仿佛两个世界。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昏暗的阴影中,神色一点一点变得冷漠。
他当日便回了北疆。
无数个深夜,少年独自一人默默练功,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边关亘古不变的一轮清月。时光飞逝,练剑的少年个子长高,肩膀变宽变厚,越来越沉默寡言,清隽的脸庞褪去稚嫩,凌厉的眉眼线条初现雏形。
此后数年间,他回京城的次数屈指可数。
五年后,沈庭植得诏回京,再次迈入沈家大门的少年身姿挺拔修长,身量几与沈庭植齐平,肩膀宽阔有力,如一柄经过风沙历练打磨的出鞘利剑,隐现锋芒。
那只见过潦草几面的继母白氏笑着前来迎他们。
少年的目光在她那张假笑的面容定了片刻,视线下移,落在女人隆起的小腹上。
男人自然而然地搀起她,一只手同时小心翼翼地扶在她腰间,向屋内走去,两个人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
少年停在原地,一眨不眨地望着两人的背影,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他的父亲和这个据其称并不喜欢,甚至十分厌恶的女人有了孩子,而更可笑的是,他竟毫不知情。
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的父亲有了另一个儿子。
他亲自为他取名沈霄。
珠璧连霄汉,万物仰重光。
这是一个饱含爱意和期许的名字,父亲一定很爱他。
深夜,少年悄无声息地潜入女人的卧房,借着月光,他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刚出生没多久,眼睛还没睁开的孩子。
冰凉的手指伸出去,放在婴儿脆弱细嫩的脖颈上,他冷冷地看着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