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跃还记得?容琰小?时候的样子?,如今想要抱一抱儿子?已经不需要弯腰了。
容琰身体显得?有?些僵硬,尚未适应父亲突如其来的亲近时,容跃已经放开了他?。
从他?有?记忆的时候起,印象里,父亲从来不肯抱他?。
说将?府的儿郎日后都是?要上战场的,怎能往金贵里养,为此?没少挨老婆的揍。唯一一次,是?他?六岁的时候,刚失去母亲,忧思过甚,高烧不退,晚上难受得?睡不着?。父亲先是?背他?在院子?里走,好?不容易睡着?了,要把他?放回床上睡,一挨床,他?就醒了,眼睛睁得?溜圆,怔怔看?着?帐顶。父亲吓得?不轻,只好?把他?抱在怀里哄,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像母亲曾经哄他?一样。
容琰用力闭了闭眼,“你还是?要走?”
“爹对不住你。”昔日英勇无畏的北胜王,如今脸面?上已经呈现颓意,鬓角生出霜雪。
容琰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父亲老了。
“若是?连你也死在战场上,那我做这些有?什么用?”容琰眉眼冷峻,态度称得?上恶劣。
“王爷,行装已经收拾好?了,现在出发吗?”这时候,一个不懂眼色的卫兵傻愣愣得?端着?头盔在站门口请示。
容琰扭过头,冷冷看?了说话?的卫兵一眼,卫兵被自家世子的眼神冻得哆嗦两下。容琰自知失态,但胸臆间的怒气却怎么也摁不下去,他?侧过身面?向窗外。
窗外小?雨霏霏,雨丝细如牛毛,庭院里的桃树上已经缀满了粉红的花苞。
容琰杵在窗前,一动不动,连看?父亲一眼都不愿意。
沉默半晌,容跃叹息一声,抓起头盔扣在腰上,“儿子?,照顾好?自己,爹走了。”
比起北胜王府,战场更像是?北胜王的家。来来回回出征这么多次,容琰都没有?亲自送过他?。
容琰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丝不详意味,不自觉抠紧窗棂。
容跃走下石阶,脚步一滞,回过头来。
父与子?,一个在阶下回望,一个在窗内避而不见,中间雨丝绵密,二人的身影都变得?模糊起来。
“我容跃此?生没什么大成就,最大的本事?就是?娶了个漂亮媳妇,生了个能干的儿子?。”
容琰攥紧的拳头终于松开,忍不住侧头望去。
窗外,大红披风飘飞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北胜王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
容琰怔怔望着?——
他?的父亲,无论胸臆中有?多大的浪潮翻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左相一心?告老还乡,武惠帝还在时一拖再拖,眼下,京州城乱,武惠帝薨逝,诸事?百废待兴,清闲的养老生活算是?彻底拖死了。
容琰拜访完左相,出丞相府时左相亲自出门相送,前一刻眉毛眼睛仿佛都带着?笑,等容琰一上马车,顿时变了脸色。管家脸上堆着?笑问,“怎么了?老爷,您看?起来不大高兴,是?世子?对您说了什么吗?”
左相啐了一口,“能说什么?“小?兔崽子?,也不知道像谁,长?了八百个心?眼。”
陪同在旁边的三少爷裴宣没有?搭腔,心?底暗暗高兴,他?其实是?不愿意回去的,若不是?老爹说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谁愿意舍下京州的富贵繁华去个穷乡僻壤生活?
裴彦在家门口撞见自家老爹对着?远去的车马骂骂咧咧,上到台阶来,“爹,容世子?来过了?”
左相看?了眼大儿子?,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叹口气,“这不刚走。北胜王府那小?兔崽子?心?眼忒多,句句捅我心?窝。他?说得?也对,京州尚且这样,萍州能好?到哪儿去?万没想到,这天说变就变,来得?这样快!先前怕把你们搭进去才不得?不退,如今峰回路转还给转出条新路来了。让人召吏部尚书?过来,在他?到之前,你帮爹想想,这人该怎么用。局面?混乱成这样,百废待兴,难哦!哪儿哪儿都难!可惜爹老了,这里啊!也不中用了。”右相并起手指在鬓角点了两下。
裴彦掺着?父亲往家走,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眼容琰离去的方向。
等容琰的马车出去老远,他?摊开手掌,打开掌心?里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国士遇我,国士报之。”
马车一晃一晃,车帘也跟着?飘来荡去,漏进来的阳光有?些漾在了容琰的侧脸上,有?些洒在了容琰的衣袍上。
他?收了纸条,车已经驾到了朱雀街口,韩东怜惜他?自王爷走后又没日没夜的辛苦,问道,“世子?,回府休息吗?”
容琰撩起车帘,看?着?略显冷清的街道。
从江浙来的匪盗流寇闯进京州烧杀掳掠,曾经繁华的朱雀街上尚能看?见几间被烧毁了的商铺,京州百姓经历一场血色洗礼,都被突来的横祸吓破了胆儿,哪怕秩序早已恢复,也只能关在家里不敢轻易上街。
转过去,就是?一条长?街,街口那棵他?曾驻足过的桂树幸运地躲过了匪祸,未受到一丝伤害。春天一来,枝叶繁茂,但在日光下,它显得?那般平平无奇,不如在月色中那么惹人注目。
容琰远远看?着?屠府的门楣,再也等不到一个像粉蝶一样的姑娘从门内探出头来。
他?在屠府里找到了母亲的那半枚玉环,它曾经晶莹得?如同山上的雪,在他?寻着?它时,它四分五裂地躺在脏污的石阶上,蕴藏其中的光也都溜尽了,仿佛几段死气沉沉的残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