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没多少时间,漫山遍野便覆盖在了一片白茫茫中。
皖宁一直安安静静的等着。她看着雪,玩着雪上的松针,想着陆九章,安安静静的。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冬日里,天黑得如此之快,皖宁冻得直打哆嗦,她已经听到四处都在喊她的声音了。九章哥哥没来。她垂下眼眸,搓了搓手,雪已经停了,她的双脚陷入雪里。皖宁有些担心,决定先回去,等吃完饭再来看看。她将装着东西的包袱挂在了低矮的树枝上,然后捡起了一根枯枝,在上面写着大字。——九章哥哥,我听到山间的钟声了,嬷嬷叫我,皖宁先回去了。东西挂在树枝上,别忘啦。她说完,这才抖了抖披风上的雪,擦了擦帽子上的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周嬷嬷没跟来,秦氏看到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皖宁,松了一口气:“你去哪儿?找你这么久。”午后大人在前堂听经,小孩们睡得睡玩得玩,倒是没人注意,结果刚才一瞅,却没看到皖宁的身影。皖宁笑眯眯的:“舅母,皖宁追着野兔子迷了路呢,现在才回来。”秦氏无奈的看着她,将她的手一牵,发觉冰冷异常,急忙叫人准备热水,洗个热水澡再说。皖宁冻僵了,打了几个喷嚏,幸好洗了个热水澡,又喝了整整一碗姜汤,这才觉得自己热烘烘的。一勾残月升腾在白茫茫的天地里。大雪覆盖的山坡上,突然间一个地方小小的动了一下,然后艰难的,一双眼睛睁开。睫毛抖落雪水。不能死。陆九章告诉自己。他艰难的挪动着自己的手,努力让自己冻僵的身子恢复些行动,这里没人帮他,如果不自救,他会死的。他用尽自己全身的毅力,抬起手,然后搓着自己的身躯。刚开始是冷的僵硬的,麻木的,后来,他渐渐感受到一种痛意,他的知觉恢复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强撑着坐起来。残月在天,月光冰冷。布鞋磨破了,衣服弄脏了,他摸了摸自己怀里,那几片枫叶全碎了,残渣在衣服里乱窜。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站起来。看着这轮月,应该刚天黑不久,他微微怅惘中又生出一丝侥幸,深一脚浅一脚,压住浑身犯病以后那牵扯的锥心之痛,然后朝着小屋子走去。先服侍完娘亲吃完饭以后,才去祈福。他刚开始走得踉踉跄跄,没能适应那针扎般的疼痛,但是快到家门的时候,他已经能如常了。伺候陈氏吃完饭以后,他又换回了自己的粗布衣服破草鞋,然后离开。他还是来到了银杏树下。趁着月色,依稀能够辨认那雪地里属于小皖宁的字迹。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山间钟声响是未时中间,皖宁妹妹并没有等多久。没有等多久就好。他看到了那个包袱,他伸手拿下,抱在怀里,只觉得沉甸甸的。他先是去大佛堂去见了明空法师,这才去了小佛堂。旁边有僧人再次将沉甸甸的手铐脚铐戴在他的手脚上。 他就着那一灯如豆,在纸上铺陈开,然后笔墨一字一字的开始抄写《法华经》。一切诸法,空无所有。无有常住,亦无起灭。一页又一页,一篇又一篇。手指上的茧凝结着,犯病以后的余痛还在一波波的冲击着,然而他却没有任何焦躁,痛楚之色。仿佛疼痛已经是他本身。明空法师走到他身边,看着那一笔一笔的字。算不得好字,然而每一笔,没有屈辱,没有痛苦,没有不忿。他看着他,慢慢的开口:“此经中有一言,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然而若要做那一灯,却要受烈火焚烧之痛,若是由痛入贪嗔痴,灯当不再明。”陆九章的手指微微一顿,然而也只是一顿而已,接着便又执笔。陆九章写完以后,已经快到子时,他整理好东西,解开镣铐,然后站起来。出门,万籁俱静,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迈开脚步,回去。陈氏没有睡,还在等他。陆九章急忙上前:“娘……”陈氏摸着孩子冰凉的手指,觉得冰凉,然后双手使劲给他搓了起来,妄想用她微弱的温度让自己的孩子温暖起来。陆九章道:“娘,九章不冷。”躺在旁边小床上的时候,他看到陈氏睡着了。这才悄悄起身,将捆绑柴火的绳索拿起来,走到屋外,然后开始绑自己,狠狠地勒紧。他希望今晚还是虚惊一场,不要犯病。他其实并不需要喝血,他知道,只要撑过去就好了。就是离人远一些。他将自己绑在外面的一棵老树下。而这次并没有虚惊一场,他半夜又开始意识模糊,等到苏醒过来的时候,东方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绳索,和树上的痕迹,心中暗暗庆幸,幸好昨天绑得紧了,否则定然会吓着娘的。他还是照旧去砍柴,砍了柴火以后,来到小佛堂抄写经书。然而他到小佛堂的时候,就看到皖宁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女孩裹的像是一个粽子,看到他,这颗粽子就跑了过来:“九章哥哥。”她又挂在了他的胳膊上。昨天滚落下山坡,被埋了许久,虽然捡回来一条命,但是身体却实实在在受了许多伤。今天一睡醒,才觉得更痛了,手臂那里,几乎快抬不起来。皖宁的这一抱几乎让他的额头上出了冷汗,他死死的咬住牙齿,忍下这一丝痛意。皖宁眼巴巴的看着他:“九章哥哥,皖宁给你的东西你收到没?喜欢不喜欢?”陆九章缓了下来,点头。然后他道:“抱歉,昨天有事。”“没事啦,九章哥哥拿到东西就好。”皖宁眉眼弯弯。旁边的慧言道:“叶小施主,那边明昙法师要开始讲经了。”陆家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听明昙法师讲经的。皖宁知道得离开了,只是还有好多话好多话想和九章哥哥说,虽然都只是她说。她只好对着陆九章摆摆手。陆九章还是一如既往的目送着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