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顺帝至元二年四月初十,正是春末夏初时节,湖北武当山的弯曲山道上繁花似锦、鸟声欢悦,生机勃发、令人畅怀。
忽然一阵轰隆的马蹄声传来,从山上跑下来十余匹快马,马上众人个个面色焦虑,想是有什么紧急事宜。他们骑术矫健,虽在山道之上,亦是快速赶路。领头之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材魁伟,手臂上肌肉虬结,相貌威武,显是一位外家好手。
身后有两人背插跃鲤镖旗,上写“龙门镖局”四字,眼见得是镖局上山做生意来了。
马队快速驰下,忽然远远看见一位游方郎中,左肩挂个药箱,右手持一杆纸招,上写“骨科圣手”四字,缓步走在山道之上,正在念诵一首词《无俗念》: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山道狭窄,只容两匹马并排奔弛,眨眼马队就闯到近前。领头大汉不欲伤人,抬起手臂向后示意,马队减缓速度,小跑着蹿过游方郎中身旁。镖局众人打量那郎中,只见他十五六岁年纪,身穿布衫布鞋,相貌平平,眼神却清澈透亮,不由暗暗称奇。
领头大汉忽然大声“吁”了一声,众人都勒住缰绳,慢慢停住马匹。那大汉跳下马来,将缰绳交给身旁人,返身大步走来,径直来到游方郎中面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小先生,你是武当弟子吗?”
那游方郎中拱手道:“不是。我只是一名郎中,云游四方,路过此地,见山上风景秀丽,故而欲上山观赏。顺便进道观上一炷香,再求个签。”那大汉略一点头,又问:“先生纸招上写着‘骨科圣手’,我看你小小年纪,不知医过几个病人,就敢如此夸口?你可知武当派不但武功高强,更是医术高深。你拿这纸招上山去,只怕讨不了好。”
那游方郎中展颜一笑,道:“别的我不敢说,这接骨之术乃是我的祖传手艺、看家本领。至今已经医过一百余人,个个都恢复如初。”
此时,一个瘦削汉子在马上叫道:“都大哥,休听这小孩吹牛皮。你看他毛还没长齐呢,能有多大本事?不过是哄着些乡村野老,混口饭吃罢了。我们还是赶路吧!迟了恐怕家中有变。”
都大哥皱着眉头道:“祝三弟,我们昨日犯下大错,不但害得俞三侠身受重伤,还搅了张真人的九十大寿。虽然张真人不追究,还派俞二侠和莫七侠帮助我们保护家小。但我们也要知道好歹,若能寻一个好郎中,替俞三侠救治一二,也显得我们懂礼数。”
另一个络腮胡子的汉子道:“都大哥,我和三弟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你有些病急乱投医了。料这孩子不过十余岁年纪,能有什么高深的医术?只怕他治不好俞三侠,还要招惹是非。我们到城里用心寻一个好郎中就是了。再说,昨日之事岂可轻易对外人提起,传扬出去,坏了武当的名声,我们可吃罪不起。”
都大哥闻言思索片刻,又看了看嘴唇略带茸毛的游方郎中,叹了口气,道:“史二弟言之有理,是我想差了。经过昨日之事,我只觉得武当山上每一个人都不可小觑,竟然起了侥幸之心。这位小先生,打扰了。”转身便欲离去。
那游方郎中叫道:“且慢!”都大哥转身道:“小先生还有何事?”游方郎中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道:“我虽然年轻,也治好了许多病人,名声在外,岂容你们随意褒贬?传了出去,岂不砸了我的招牌?”
祝三弟脾气暴躁,当即骂道:“小赤佬,你待怎地?识相的赶快走,否则让你吃点苦头。”都大哥抬手止住他,道:“三弟!昨日我们刚刚闯下大祸,若是今日又在武当山上惹事,纵使张真人性情宽厚,只怕那六侠听了难免生气。”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小串铜钱,递给游方郎中,“是我等得罪了。这点钱请小先生拿去吃茶。”
游方郎中接过铜钱,放入怀中。那祝三弟“嗤”地笑了一声,道:“说了半天,还不是为了要钱?”都大哥转身就要上马,游方郎中又叫道:“请留步。”
都大哥转过身来,面带不悦,道:“小先生还有何事?”游方郎中道:“无功不受?。我既然拿了你的钱,就要替你看病。”都大哥挥挥手,道:“不必了。都某身体好得很。”游方郎中道:“你的左肩锁骨受过伤吧?运动时会发出轻微的声响,有些使不上力,对吗?”
都大哥摸了摸左肩,惊讶地道:“不错。十余年前,泰山三鬼率人劫我的镖,那三鬼武功高强,镖局众人死伤惨重。老二精细鬼使判官笔击中我的左肩,锁骨当时断裂,但是他也被我一刀斩杀。因为我急着完成护镖任务,耽误了治疗,所以落下了后遗症。今日却被你看了出来。”
众人听罢,皆是面带惊容,想不到这游方郎中小小年纪,却有几分真本事。
游方郎中微微一笑,道:“你是没遇到好医生。当时你的锁骨不但骨折,而且脱臼了。后来虽然接上了断骨,但是关节筋膜受损,导致锁骨无法完全入臼。所以你现在使不上力。”
都大哥急切地问道:“那我现在还能医治吗?我外号‘多臂熊’,以前可以双手接打钢镖。受伤之后,左手就不大好使,暗器功夫废了一半。若是先生能够医治,我有厚礼相谢。”
游方郎中道:“你的关节经过这几年保养,早已养好。只是增生的骨质挡住了锁骨入臼。现在需要使用熏蒸之法,将之软化,然后可使锁骨入臼。不过,这荒效野外的,不方便医治啊!”都大哥迫不及待地道:“这个容易,我等上到武当山,求张真人准备一间静室。先生就拿我都大锦练手,若是将我治好了,我便举荐你去医治俞三侠。若是医得好俞三侠,我送你一千两黄金。”
史二镖头急急叫道:“都大哥,我们跑这趟镖,可是冒了生命危险,总共收了两千两黄金。这小子只是医治一番,就分走一半,那也太多了吧?再说了,那俞岱岩全身骨头尽碎,根本就治不好,若是再治出个三长两短,岂不罪过更大?”祝三镖头和趟子手们也随声附和,不愿将到手的钱吐出来。
都大锦冷脸回应道:“你忘了那位殷姓客人怎么说的吗?若是不能将俞三侠平平安安送上武当山,便叫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你们是要命还是要钱?”众人想起那位殷姓客人的手段,齐齐打了一个寒战,都不敢再多说话。
游方郎中笑道:“救死扶伤是医者的天职,便是没有钱,我也会医治的。至于一千两黄金,我可不敢要。”都大锦心想:说得好听,刚才你还要了我一吊铜钱哩!只是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命令手下的趟子手让了一匹马出来,殷勤地邀请游方郎中骑上,并肩往武当山上赶去。
路上,都大锦询问游方郎中的来历,游方郎中皱眉道:“我上次撞伤了脑袋,失去了记忆。只隐约记得自己叫罗辑,在医馆里给病人接骨,至于家人、地址、身世,竟是一概忘记了。我来武当山,也是听说这里卜卦灵验,想算一算我的家乡究竟在哪里。”
都大锦等人听到这番话,都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祝三镖头向都大锦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此人来历存疑,不可让其医治。
都大锦虽然心中怀疑,奈何罗辑表现出的医术颇为高明,若是能医治好自己,甚至俞三侠,会有大大的好处,因此把心一横,护送罗辑上山去。
来到武当派道观,正遇见一个青年牵着一匹青骢马走出门来。那青年二十一二岁,面目俊秀,虽略觉清癯,但神朗气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
青年迎面看到都大锦等人上得山来,不由眉头大皱,喝道:“你们又来作甚?”都大锦忙上前作揖,道:“张五侠息怒,我等本已离去,路上巧遇这位郎中,自称‘骨科圣手’。我本不欲轻信,只是他竟能一眼看穿我身上的旧伤,料想有些真本事。特意请来给俞三侠医治,以稍稍弥补我等的罪过。”
五侠张翠山闻言,扫视了罗辑一眼,见他不过十五六年纪,不由大怒,叫道:“料此小孩年方弱冠,能有多大本事?你随便从路边拉一个毛脚郎中来,就想糊弄了事,减轻你的罪责,是欺我武当派无人吗?你们少林派未免太嚣张了!”
龙门镖局众镖头都是少林派俗家弟子出身,见张翠山牵扯到门派之争,不由怒从心头起。史二镖头接口道:“张五侠,你到底要怎样,划下道儿来吧!”张翠山道:“我要将你们的手骨、脚骨也折得寸寸断绝,替我三哥报仇!”这句话一出口,倏地跃起,飞身而前。史二镖头举棍欲击,张翠山左手一挥一掠,史三镖头棍棒脱手,倒撞下马。
祝三镖头待要救援,却哪里来得及?张翠山右手一捺,手指扫中他腰肋,砰的一声,将他连人带鞍,摔出丈余,竟是连马鞍下的肚带也一并扫断,祝三镖头足不离镫,跌得爬不起来。
都大锦见他出手如此矫捷,一惊之下,连发十余枚钢镖。张翠山转身吐气,右手连挥,已将钢镖全数接下,又反射回来,竟然更快更狠。都大锦连连躲闪,却被一镖射中右肩,喀地一声,锁骨断了。他脚下一个踉跄,吸一口气,只觉胸口一股热血涌上,不由心中一惊,连忙强压下去,身体却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这时只听一声断喝:“住手!”只见一个四十余岁、面容沉稳肃穆的人从观里飞身出来,“五弟,师父说了不怪他们,还派二弟和七弟去保护他们家小。你为何在门前将他们打伤?你还将师父放在眼里吗?”
张翠山叫道:“大哥!他们害得三哥这么惨,不该教训吗?我已经手下留情了!”都大锦硬撑着回话道:“宋大侠,我已知错,特意请了骨科圣手过来,给俞三侠医治……”张翠山喝止道:“住口,又来狡辩!弄了一个小孩子过来冒充郎中,明明是想害死我三哥!”
罗辑在旁边听他们谈到自己,只得咳嗽一声,道:“宋大侠,张五侠,小人虽然年幼,却是祖传手艺,专攻骨科,已经医好了上百人了。武当山附近有不少我医治过的病人,你们只要稍一打听,就能知晓我的名声。”宋远桥“嗯”了一声,目射精光,向罗辑看来。罗辑毫不胆怯,直直地看回去。
宋远桥道:“你若真有本事,能医治我三弟,我武当派定然不吝重谢。若是只想讨碗饭吃,观里也有素斋奉上。你最好实话实说,切不可自误。”罗辑微微一笑,指着都大锦,道:“这有个现成的病人,且看我如何给他医治,便知我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