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辛苦,罗辑才找到慈航静斋那隐蔽的山路,看到写着“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山门。自从踏入山门后,他就感应到了秦梦瑶的道胎,这微妙的感觉使他心花怒放,心儿不由强烈跳动起来,站立片刻收摄心神,这才缓步前行。
拐了一个弯后,眼前豁然开朗,远方耸拔群山之上的雄伟巨峰下,在白云舒卷里,慈航静斋巧妙地溶入了这令人大叹观止的美景中。
“当!当!当!”禅钟敲响,涤尘滤俗,化烦忘忧。
在花香弥漫,雀鸟啼唱声中,罗辑终于抵达天下两大圣地之一:“慈航静斋”。
“咿呀!”一声,枣红色的大门被两名年轻的小尼打了开来,一位脸容素淡的中年女尼当门而立,背后的广场旷无人迹。
女尼合什低喧佛号,淡然道:“贫尼问天,罗施主你好!斋主正在后山听雨亭等候施主。”不待他回答,转身领路前行。
罗辑心中疑惑:斋主言静庵,弟子靳冰云、秦梦瑶,名字都是如此动听。怎么这个尼姑的法号如此霸气?
但他不敢冒犯这位不沾人间半点烟火的女尼,甚至不敢和她并肩举步,而是堕后少许紧随着。忽然想起一事,奇道:“言斋主见我何事?”
问天尼没有回头,道:“上任言斋主潜修‘撒手法’,是仅次于‘坐死关’的极高秘法,已然成功撒手而去。历代祖师中,只曾有一个人修成过,那就是曾与雪区大密宗的大密尊者论法比斗的云想真祖师。现任斋主是靳冰云,贫尼也不知她见你所为何事。”
罗辑更加奇怪了,心想:靳冰云见我何事?莫非她也修炼了道胎,想和我双修?但是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如果靳冰云有道胎,庞斑怎么可能放她离开?
一时想不出答案,只得跟随问天尼,沿着主殿旁的碎石小路,往后山走去。
左方传来轻微的嗡嗡声,罗辑看去,原来是个养蜂场,不禁大喜,想起了在古墓修炼玉蜂针的时候。于是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蜂王浆,引得十几只蜜蜂围着他飞舞,就这样一路热热闹闹地走去。
经过一个大茶园,香气袭人而至,地势豁然开阔。一个小亭建在一个山崖突出的危岩上,险峻非常。远观只见亭顶,看不到亭内的情况。
问天尼忽然停步,柔声道:“靳斋主就在亭内,罗施主请过去见她吧!请恕贫尼失陪了。”
罗辑谢过问天尼,顺着听雨亭的方向,穿过一片竹林后,蓦然置身于后崖边缘处,群峰环伺脚底,峰峦间雾气氤氲,在淡蓝的天幕下,突觉心旷神怡,不知人间何世。
孤岩上的听雨亭处,靳冰云修长优美的倩影映入眼帘。她正坐在亭心的石桌旁,手提毛笔,心无旁骛地在手卷上书写着,秀美的玉容静若止水,不见半点波动变化。
她虽没有抬头,却知罗辑的来临,轻轻道:“贵客远来,请随便坐。”
罗辑拱手一揖道:“见过靳斋主!”这才在桌子另一边的石凳生了下来,定睛一看,为之愕然,原来她写的乃是天竺的梵文。幸而罗辑在修炼九阴真经的时候,因为要学习梵文总纲,所以费了一番功夫学习过梵文,于今正好用得上。
罗辑默默看了一会,感觉她的字体轻重缓急都恰到好处,笔尖所至,有若行云流水,意到笔到,无比写意潇洒,不由心神皆醉,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赞道:“好书法!”
靳冰云的笔倏然停下,原来写到了手卷纸尽头,她拿起座卷的两条书镇,罗辑连忙殷勤为她拉开卷轴,现出未书写的部份。
靳冰云嫣然笑道:“多谢罗法王。”
罗辑笑答:“何需客气。”忽然惊醒过来,一拍额头道,“啊呀!你写的是道心种魔大法!我只顾着看书法,却忘了内容了。”
试着回想,脑子里立刻显出刚才书写的文字,历历在目,仔细琢磨,竟是庞斑关于道心种魔大法的理解,而且还有最珍贵的:关于时间控制的玄奥见解。
他这才明白靳冰云竟是专门给自己上了一课,连忙合什道谢,问道:“靳斋主为何对我如此厚待?”
靳冰云再次压好书镇后,一边提笔醮墨,一边转过俏脸对他微笑道:“并非专为你而写,只是心血来潮,想写就写了。不过,你为梦瑶指出了天道奥秘,对本斋实有大功。后辈弟子修行路上少了弯路,当可涌现不少天才。这功法若是对你有帮助,亦可聊报厚恩于万一。”
罗辑呆了一呆,连忙道:“靳斋主言重了,我和梦瑶两情相悦,各自受益匪浅,怎么能说是有恩呢?对了,梦瑶说让我来道别。莫非她要闭关?不会一闭就是十年八年的吧?”
靳冰云不答,而是继续书写。罗辑不敢再问,认真观看她写字,发现这次写的竟是“坐死关”,秦梦瑶曾在接天楼对他说过,不由心中暗惊。今日竟然现出两大修行秘法,靳冰云究竟是何用意?
等靳冰云写完,他忍不住问道:“靳斋主,这莫非就是贵斋最高修行秘法‘坐死关’?这等秘籍,也肯让我观看学习?”
靳冰云放下毛笔,起身离座,望着茶园内绿油油、漫山遍野的茶树,秀目射出沉醉的神色,柔声道:“师妹回来后,便到茶园石窟‘坐死关’,你见到她后切莫大声呼喊,只须轻轻报上你的名字,然后耐心守候,她自然会回来见你最后一面。”
罗辑虎躯剧震,失声道:“最后一面?”
靳冰云轻描淡写道:“人总是要走的,只是看怎么走罢!若师妹不是有心事未了,早离开了这无边的苦海哩。”
罗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激荡的情绪,点头道:“我晓得了!”转身要去,忽然转身问,“‘道心种魔大法’,尤其是时间控制大法,应该是你从庞斑那里得来的吧?这是靳斋主的意思呢,还是庞斑的意思?”
靳冰云疑惑道:“谁是庞斑?”
罗辑目瞪口呆,道:“陪伴你多年的魔师庞斑,你竟然忘了?”
靳冰云抱歉地笑了一下,道:“我和师妹的道不一样。她是极情,我是忘情。以前的事,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若不是师父临走前要我担起这斋主的职责,支撑三五年,我怕是连自己也忘了。你若有所求,可得趁早告诉我。否则下一次,我就记不得你了。”
罗辑再次呆了一呆,不敢置信地瞧着她,心中暗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老年痴呆,提前发作了?
喃喃道:“我只希望问天师太能够保护好你,让你不要受到外面的欺骗和伤害。”
靳冰云嘴角逸出一丝笑意,淡淡道:“我惯了一个人自由自在,再不愿理会外面的凡尘俗世。”眼中掠过一丝凄迷之色,转身远去,看似缓慢,眨眼却不见了。
罗辑瞪大了双眼,却依然看不见身影,方才相信靳冰云达到了鹰缘活佛的境界,心中只觉不可思议:莫非陪着庞斑、风行烈修炼道心种魔大法,最大的赢家竟是她吗?
罗辑苦笑摇头,转身举步,忽又骇然停下。原来太阳早移往西山,缓缓落下。
时间为何过得这么快呢?自己来时是清晨时分,只不过看靳冰云写了一会字,说了几句话,竟就过了一个白天?
罗辑这才想起靳冰云刚才写的时间控制大法,惊叹她的修为确实不逊于庞斑。这份厚礼,可要比她所说的天道奥秘还要贵重吧!毕竟,自己对天道奥秘根本是一无所知,也不知为何,遇到的高人都说从自己身上看到了天道?
一边感慨,他一边往茶园深处走去。这茶园面积广阔,占了半个山头,中间有块高达四丈的巨岩,中间被挖空成了一个石窟,应该就是秦梦瑶潜修所在。
他的心再次霍霍跳动起来,轻轻绕到石岩的前方,一道只容弓身钻进去的铁门出现眼前。他左手轻按铁门,往前推去。铁门纹风不动。
罗辑心中疑惑,自己的力量极大,虽是单掌轻按,亦可破门断壁,居然推不动一个铁门?正欲加劲,忽然醒觉过来,试着运起“九阴神爪”,掌心生出一股吸力。
“咿呀!”一声,铁门拉了开来。
罗辑暗嘲自己一番,定下心神,向里望去,终于见到了心中的玉人。
秦梦瑶神态如昔,一身雪白麻衣,盘膝冥坐于石窟内唯一的石墩上,双眸紧闭,手作莲花法印。玉容仙态不染半丝尘俗,有若入定的观世音菩萨。
罗辑感受不到任何的生命气息,不禁心颤神摇,来到她座前,双膝蹲下,抱着她的身体,眼泪夺眶而出。
他自有记忆以来,就是孤身一人,虽有师父和师兄们陪伴,内心里却一直感到非常孤独。他多次游历全国,寻找失散的双亲,就是为了寻找一丝真情。和杨瑶琴成亲后,虽然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但没有完全填补他内心的空虚。
当他和秦梦瑶合而为一,魔种道胎完全融汇、不分彼此时,他终于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知道自己的心灵不再有黑洞。因此,秦梦瑶对他的意义,不只是双修提升功力,也不是魔种和道胎结合破解天道奥秘,而是让他的心灵完整无缺。
此刻秦梦瑶去了,他感觉自己就像孤苦无依的小孩寻回失散了的母亲,却又再次失去,心中无比凄凉、沉沦。
他泣声轻唤道:“梦瑶!梦瑶!我来了!”此刻,他感到人世间所有名利斗争,甚至令人颠倒迷醉的爱情,均是不值一哂。这明悟来得突然又深刻,紧攫着自己的心神。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罗辑以前修道,可是却从未深刻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觉得凡事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师父张真人夸他心性纯真自然,正合老子的无为之道。
但今天看到秦梦瑶如此,一种莫以名之的感觉忽然涌上心田,使他某种平时深藏着的情绪山洪般暴发开来,完全控制不了,他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泪眼模糊里,似若见到秦梦瑶微翘修长的睫毛抖动起来,眼帘掀起,两道清光澄澈地往他射来。
罗辑大喜扑前,一把按着她的双腿,狂叫道:“梦瑶!梦瑶!你怎么样了?”
再定睛一看,秦梦瑶不但没有睁眼,连半点呼吸也欠奉。
她的身体柔软安详,神态至静至极,像是进入了最深沉的睡眠中。哀伤再次狂涌心头,他忍不住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模糊间,他感到秦梦瑶在呼唤着他的名字,还摩挲着他湿透了的头发。
罗辑大喜欲狂,猛地抬头,只见秦梦瑶仿佛由高高在上的仙界,探头下来俯视他这凡间的俗子般,爱怜地道:“傻孩子!为何要伤心落泪?”
罗辑怀疑地以衣袖擦着眼睛道:“我是否在梦中?”
秦梦瑶哄孩子般道:“真是个傻瓜,别对梦瑶这么没有信心吧!刚才见靳师姐了吧,她应该告诉你‘坐死关’的修炼方法了?”
罗辑道:“见过了,但她有点不对劲,什么都记不起来,好像得了老年痴呆。”又把头埋入她怀里,死命地抱紧她盘坐着的玉腿。
秦梦瑶温柔细心地抚着他的背脊,毫不为忤地道:“没有大智大定,怎能把世情忘掉。梦瑶便自问做不到把你忘了,所以才会要你来见我。不过,你能说出‘老年痴呆’四个字来,足见你确实不是本世界的人。鹰缘活佛没看错你。”
罗辑但觉芳香扑鼻,逐渐回过神来,感受着她轻柔的呼吸,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真怕你就这样不顾我而去呢。”抬起头来,试探道,“坐死关是怎么样的感觉?”
秦梦瑶笑道:“那是一种没法以任何言语去形容的感觉,超越了正常感官的经验,只有亲身体会,始可明白。鹰缘活佛说他已经踏出小半步,却惊得缩了回来。我也踏出了半步,却想起了你,所以特地回来,见你最后一面。”
罗辑茫然地看着她,道:“你们每次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鹰缘活佛、庞斑、浪大哥,都是这样,究竟为什么?”
秦梦瑶嘴角飘出一缕甜美清纯得若天真小女孩的笑意,轻柔地缓缓道:“梦瑶其实在你拉开洞门时的一刹那,就已经惊觉回来。只是为了让你好好经历生离死别的心灵冲击,才忍着没有出来会你。只有在这种极端的情况里,你才会体会到生死的真谛,植下你将来转修天道的种子。这算是梦瑶送你的最后一个礼物吧!”
罗辑担心地道:“我刚才看到‘坐死关’的修炼方法,只是没有想到这么神奇。不过一定也很凶险吧?你们的师祖有人练成功过吗?”
秦梦瑶淡然自若道:“除了创立慈航静斋的第一代祖师、创作《慈航剑典》的地尼之外,从未有人练得成‘剑心通明’,也没有其他人修炼过‘坐死关’。”
罗辑深吸一口气道:“原来梦瑶道行这么高深!对了,浪大哥邀请我们前去观看他和庞斑的拦江之战呢!”
秦梦瑶温柔地道:“我是去不了了,你代我去看吧!我们有心灵感应,我在这里也可以看到。那时,也是我离开此世界之时。拦江之战后,靳师姐会打开此洞,收拾我的遗物。”
罗辑奇道:“你又不去看,又要选那个时间离开此世界。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秦梦瑶秀眸射出憧憬的押色,无限向往地道:“那将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以你我的修为,若能旁观此战,一定会琢磨出来跨出最后一步的要诀。你不是此世界的人,恐怕到时候是非走不可。我要和你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也许在其他世界可以有缘再聚。至于那会是什么形式,请恕梦瑶没法说明了。珍重!梦瑶去了。”
她缓缓放开捧着他脸颊的手,挺直娇躯,美眸逐渐合上,一指触地,另一手掌心向外,作施无畏印。当眼睛闭上时,整个人进入完全静止的状态。胸口的起伏立即消失,再没有任何生命的感觉。那种具有强烈戏剧性由生而“死”的转化,震撼得罗辑忘了悲哀,忘记了一切!
罗辑不知自己如何离开慈航静斋,失魂落魄地在山野里胡乱闯了十多天,才逐渐清醒过来,找路回武当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