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不想死。
在贾琏活了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杀掉。
他小时候常爱听茶馆里的人说武侠,幻想着那帮豪气千云,快意恩仇的江湖人。
可若是给他一把刀,他可不会拿去杀人。一把刀的用处多了,削果子,切羊腿,或者兴起时拿在手里面比划。
可唯独不会用来杀人。
链二爷在荣国府里活了三十年,什么也没杀过。鸡,牛,羊,都是做好摆到餐桌上的。就连虫子,都是敦促着丫鬟拿手帕按死。
说到底,他就没动过手,平日里,凤姐的丫鬟平儿给他甩脸子,或者下人不小心碰着了,总也笑笑就过去了。姑娘们吵架,他也总是去劝和。
都是吃干饭的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即便真生气了,赌气个两天,一起喝顿酒就又和好如初了。
为什么要杀掉对方呢?
又为什么,只是因为这些事就要被杀掉呢?
。。。
“哎,上一次有人敢找小红袖的茬是什么时候了?”
二楼的酒桌前,瘦猴子朝邻桌道士打听到。
“无量天尊,这世上哪有人敢在红袖坊里找事的。”
道士夹了口菜,又给旁边的老徒弟夹了一筷子,想了又想,迟疑道,
“大概是十年以前?白龙王打上门一次,似乎是因为苏商白家的家主犯了忌讳。“
回想起来,道士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次可不得了,贫道还是第一次见到君墨染和独孤先生联手,二人一夜间便杀光了白家七十二口。”
“不是七十三口吗?”
“唉,福生无量天尊。”
老徒弟依旧闷头扒拉着饭,道士阖上双眼,默念一句道号,
“七十二口,七十三口,又有什么分别呢?”
邻座的瘦猴目泛精光,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嚼的嘎嘣响,嘴巴喃喃道,
“有趣,真有趣。江南第一美人,不知会是个什么滋味呢。”
。。。
滴答,滴答,
泪水淌过下巴,落进手中茶杯里。
“求您饶了我吧姑奶奶,我是真不知道啊,我方才来到扬州城,哪能跟您家小主人攀上什么关系啊。”
链二爷在哭,鼻涕和眼泪糊满了整张脸,女子的神情却渐渐冰冷下来,眼眸里倒映着烛火飘摇,明灭不定。
“哈哈哈,此言可是是差矣,这江湖之大,有谁没听说传说中的江南第一美人呢?这天下的英雄好汉,又有谁没承过小红袖的恩情呢?“
声音郎朗,人未谋面,淡香扑面而来。
旁桌的一个青衫书生起身,昂首高谈。在满堂宾客的目光下,他兀自踱步走来,显得不卑不亢,气度不凡。
“打扰二位了,某自罚一杯。“
说罢,书生拿起桌上的酒杯,掩面一饮而尽。
“若是这位爷不在意,能否也给在下讲讲?在下可是对那位小红袖倾慕已久,如今难得有机会,不禁莽撞了些,这里先给二位赔礼了。”
语毕,彬彬有礼的抱拳一礼,仿佛一举一动都拿捏的恰到好处,青衫书生嘴角沁出一抹儒雅的笑意。
。。。
“我,我只不过是来接侄女回家的,我,我,我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链二爷翻来覆去的说着这一句话,死命的摇着头。
“公子。。。”
“你说你是小红袖的本家叔叔,可有凭证?”
没等女子开口,华服公子抢先发问。
链二爷怀中的女子眉头一皱,扭过头去,正巧对上了华服书生的那双桃花眼,霎时间两颊绯红,颔首轻问道,
“不知这位公子名号?”
美人顾盼兮,折扇一合,华服公子哈哈大笑,躬身作揖道,
“在下博瀚书院梅取义,有幸得见佳人。”
“原来是四君子之一的梅公子,”
听闻名号,姑娘眼眸一亮,身段竟似柳叶般盈盈拜下去。
“红鸾见过先生。”
有意无意间,轻纱从香肩滑落。浑然忘了自己正坐在链二爷怀里。
抬起脸,对那位公子嫣然一笑,尽显风华。
天下间喝花酒的场所,从未有姑娘坐在怀里,却跟别个男人示好的道理。
倘若不幸遇上了,免不了要气的掀桌子,大闹一番。
可如今的链二爷却没有这个想法。倘若说他此刻在想什么,他在想家,想府里的丫鬟们,想池塘边的大柳树,还想门前卖糖葫芦的小贩。
回忆是逃避痛苦的捷径。
他甚至想极了船上的日子。是啊,即便是在船上也好过这里。
而眼前,那位青衫公子伸手抚摸着美人的脸颊,怀中的美人乖巧贴上去,耳鬓摩挲着青衫公子的手心。扭头瞥了他一眼,红唇轻起,
“那么,既然公子代我问了,官人又可否替奴家解惑呢?”
“我。。。,我有我堂弟的遗书。”
链二爷痛苦的闭上眼,他此刻只祈祷着这场争端快点过去。
此间玉楼金阙,阆苑琼阁。怀中玉人生香,酒客推杯换盏,正是花好月圆时。可这哪里是什么青楼啊,分明是阎罗殿!
。。。
寂静,依旧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今夜不知消耗了多长时间。
明知夜会过去,太阳会升起,时间却仿佛静止了似的。
仿佛这阁中的人永远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直到,链二爷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掏出那封早被开了封的信,那是老太太临行前交给他的,说是做个认亲时的凭据。
众目睽睽下,信被放在了一片狼藉的桌子上。
家书!
刹那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满堂的目光定格在了那张薄薄的信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