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京十月,气温已经渐冷。
午后洒下的阳光携着深秋清寒,氤氲在小巷各处屋舍阴影中。
苏文没有请人下车,就站在车旁跟车里女子说话。
御史台言官青色官服穿在他身上,俊秀挺拔,庄严清冷。
入朝三年,算来是新官。
但是苏文身上却没有新官员常有的局促,举手投足坦然大方。
身为文官,有文官的书卷气,又没有文官的呆板,抬眉挑唇间,一股子从骨子里溢出来的野。
真就像山林里懒懒走出的狐狸精,惑人不自知。
苏文站于车外,跟车里女子几能平视,凝着女子莫名又泛红的脸,他眼睛晃了晃,笑道,“苏某跟甘小姐识得数年,细细想来,在这处巷子里,见过许多次。”
没有八十次也有一百次,真的是许多。
甘采薇两手交叠于腹前,不自觉绞成一团,紧张咬唇看着男子,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让她失落的话。
“甘府是长京三大世家之首,甘小姐可谓含着金汤匙出生,家世背景人品容貌皆是上上,他日若要觅郎君,定要家世人品相当,方能匹配。”苏文黑眸深邃,直视车中女子,看着她脸上红霞一点点消退,浮上苍白,他捻住手指克制,“甘小姐莫要怪苏某说话直白,长京世家贵女无数,你本为贵女翘楚,他人皆对你仰望。可你却拘于这方小巷蹉跎数年,可知如今背后多少世家千金笑话你?”
他说了重话。
可这些话不能不说。
甘采薇是甘老最疼爱的曾孙女之一,称之天之骄女也不为过,三年前多少京中才俊登门求娶,媒婆几乎踏平了甘府的门槛。
而今上流圈子的人再提起甘采薇,却多摇头兴叹,背后道她自甘堕落。
一个世家贵女不好好待在后宅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竟那般大胆,掉转头来追着个小官跑,大失体统。
在恪守规矩教条的人眼里,这种举动是极招人诟病的。
没人拿到明面上来说,也仅是忌惮甘家权势不敢得罪。
“甘小姐,我苏文从不自苦出身,也从不自贬觉得自已不如人,但我苏家也确实农户门第,我休假回家,脱了这身官袍后是要挽起裤腿下地干活下田插秧的,你明白吗?”他没有她看起来的那么光鲜。
比起穿着这身官袍,他更喜欢家中的轻松惬意,更喜欢江湖的自在无拘。
很可能哪天他遭不住了,真就撂挑子不干回家种田了。
难道要人家一个娇娇大小姐陪着他扛锄头种地吗?她原本过的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一直过那样的日子。
车里女子樱唇紧抿,眉眼低垂,一言不发。
苏文攥起的手指一点点松开,扯唇笑笑,“回去吧,这里,以后别再来了。”
说罢他转身,举步往府宅走,背影依旧挺直。
“你站住!”
身后,传来女子娇娇的呵斥。
苏文回头,对上一双冒火的红眼睛,很好看的杏眼,因为添了薄怒,熠熠生辉。
“你自顾自说话,以为自已什么都看得通透,你怎么知道我不懂?我、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明白,很明白!”自幼养于深闺被家人呵护娇宠长大,甘采薇生气的时候连架都不会吵,气急了也只会梗着脖子,明明知道自已是有理的,可是对上苏大人的眼睛,她的气势就莫名有点撑不起来。
她只能努力把眼睛瞪大,让自已看起来不输阵,“我知道你来自流放之地,知道你家以前是被流放的,知道你不想当官,更知道你其实不喜跟人动嘴皮子你更喜欢动拳头,打架很厉害!你从不自轻,我也从未将你看轻!
我是世家小姐没错,这样追着你跑很不要脸我也知道,我生平做得最大胆的事就是这件!我既敢来我就早做好了准备,粗布衣我也可以穿,粗茶淡饭我也能吃,操持灶台我也能做得到!但若苏大人不喜我,我亦不会多做纠缠!只要你明说即可,我知强扭的瓜不甜,断不会强求!
可、可我每次送你的东西,你明明都收了,我以为你至少对我也是有一点点、一点点——”
她以为他对她至少是有一点点喜欢的。
哪怕不如她喜欢他那么多。
她靠着那一点点自以为的他对她的喜欢,不顾家人劝阻,不顾周围蜚语流言,一腔孤勇坚持到现在,从二九芳华熬成长京贵族圈里年龄最大的老姑娘。
她没后悔过。
从一开始他救了她之后对他倾心,到接触的这三年多越了解他为人品性越喜欢……她对他的喜欢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么浅薄。
“我欣赏苏大人,不过我也知道感情事不是坚持就会有回应,喜欢一个人没错,不喜欢一个人也没错。”鼓起勇气把心里话说出来后,后面的话也越说越顺畅,甘采薇凝着大宅阶前回眸的男子, 努力朝他展出笑脸,“这些年,让苏大人困扰了,很抱歉。多谢苏大人跟我说明白,采薇不打扰你了。”
“你可后悔?”男子突然问。
甘采薇刚低下的头抬起,朝他摇了摇,“不后悔,我至少勇敢过。”
曾祖父说,好姻缘可遇不可求。
女子如何?
只要有胆量,也可替自已求来。
甘家虽为书香门第,可并不迂腐,连爹爹那么刻板的人,因为疼爱她,都对她所为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曾因为外面的流言责备她。
否则,她未必能撑到今天。
可惜苏大人心如磐石,今日他终于挑明了把话说明白,她其实应该感谢他。
话虽不好听,却也当面给了她一个交代。
“车夫,回府。”甘采薇将车帘放下,隔绝了男子目光后,强撑的坚强一下瓦解,眼泪无预警的往下掉。
她心里是明白的,可是明白不代表不会难过。
回望这三年多,到头来,她似乎只是成全了自已一场任性。
苏大人那样的性子,忍到今天才跟她说明,怕是忍无可忍了罢。
她那些半遮半掩又亟想他知晓的少女心事,原来于他而言,是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