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为什么会飞?”
“因为他们必须飞上天际。”
…………
在仙舟,很少见到垂垂老矣的老者。
狐人的年轻面容直至生命衰败,天人堕入魔阴也依旧青春靓丽,而持明哪怕蜕生古海前一刻,依旧宛如青年。
仙舟有人长的慢,却永远不会衰老。
这也是太多化外民羡慕,嫉妒,最终演变成恨意的原因之一。
而仙舟联盟对贪图不死,妄图长生的严厉批判,更是引得无数前来的短生种们希望破灭,做出太多疯狂的举动。
不平,贪婪,让长生种与短生种间有了深深的隔阂。
这并不是一时的矛盾,而是长久以来的积怨,步离人和狐人间的纠葛,求药使依旧在渴求药师的赐福,仙舟与丰饶民旷日持久的战争,胶着的战场,让仙舟人心中不由得蒙上一层浮躁的阴影。
哪怕将军们三令五申,仙舟依旧流行起了歧视短生种的风气。
即使天才如百冶应星,他在锻造上的天赋如烈日骄阳,璀璨夺目,令人难以直视,凭借真本领坐上百冶之位,惊艳工造司所有工匠,依旧有无数挑剔的目光对他一举一动审视,批判,排挤。
更不要说并没有应星那般天才的普通人了。
不过仙舟依旧有源源不断的短生种前来,哪怕长居条件苛刻,哪怕在仙舟生活艰难。
在应星之前,化外民无论如何也无法入职仙舟六司,而有了百冶应星这个例子,尽管条件依旧艰难,却不再是不可能。
楚东就是一位在仙舟生活,地衡司任职的化外民。
他十分优秀,不仅能力出众,而且对工作充满了热情和激情。他总是以积极乐观的态度面对每一个人,在地衡司这个和各种人打交道,各类繁杂琐事不断消磨着所有人激情热血的地方,他是那么格格不入。
无论是面对复杂的任务还是困难的项目,他都能保持冷静并迅速找到解决方案,不动声色消弭矛盾,哪怕顶着短生种的偏见,他的才华和努力依旧让他赢得了同事们的尊重和信任。
不过,他赢得的最多的赞誉,依旧是——
“太可惜了。”
“你怎么不是长生种呢。”
“好可惜,短生种的寿命……”
面对这些惋惜,他依旧微笑着,从无怨憎。
“生命的精彩从不在于长度。”
“这话要让别人知道,得说你不自量力了。”
白发的少年云骑叼着琼实鸟串,不屑道:“百冶应星那么天才,简直是罗浮的架海紫金梁,擎天白玉柱,不还是常被人嚼舌根,你不知道,当时百冶大会上他用废料拼出的狮子,那真是栩栩如生,打了在场所有人都脸。”
景元十分不屑。
哪怕再冷静聪慧,再通晓人情世故,少年依旧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对一切世俗陈规投以白眼,认定了一件事就难以更改。
“他们都说应星狂狷不羁,恃才傲物,说你面善心冷,内里藏奸。”
“要说恃才傲物不至于,但眼高于顶倒是真的,他为人很温柔,上次我去工造司买剑还和他搭话了,他为人一点也不傲慢。不过在才华方面高傲也正常,他一向看不起那些有几百年工龄依旧毫无存进的工匠不仅不在本职上努力,还爱搞些歪门邪道。”
“不过你就不一样了,你是真不在意啊。”
有时候景元都感觉楚东并不是一个人。
短生种的爱恨激烈,在有限的时间里如洪水般奔涌澎湃。
但楚东,他从未有过抱怨,从未有过不甘,也从未有过激动。
这并不是说他脾气好,而是他眼里看不见任何人。
说是和气,却比应星更加傲慢!
只是那傲慢是常人所看不见的。
楚东歪头看他,然后再买了两块鸣藕糕和一杯仙人快乐茶。
他总是这么体贴。
“我为什么要生气,别人爱说什么就让说去吧,我自然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景元看他风轻云淡的样子,是真的没有在意,哪怕有人在他面前这么大火,他也是过耳就忘。
不,说不定连听都没听进去。
这样才更让人破防啊。
于是,他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也不在意了。
景元刚刚入职云骑军不久,还是在校场挥汗如雨的阶段,假期艰难,楚东就更不用说了,地衡司一摊子琐事真是能让人一头乱麻,也就是他入职后才好了不少,这也是他在地衡司格外受重视的原因。
两人对假期十分珍重,卡着时间看了最新的幻戏,还逛了阴森森的绥园,景元挺喜欢拉着楚东去逛绥园,因为只有在那时,他才会展现出几分人气。
比如害怕地抓紧他胳膊,走一路抓一路,出来时整条手臂都是麻的。
景元看着一脸心虚的楚东给自己捏胳膊,努力不让自己疼地呲牙咧嘴:“你手劲太大了吧,有没有兴趣加入云骑军,咱们一起打孽物,在星海间巡猎!”
楚东斩钉截铁:“完全没有!”
他说道:“我很喜欢在地衡司的工作,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生活,真有趣啊。”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喜欢看着别人的人生。
爱恨,纠葛,或许是因为他不懂吧,他可以把整座罗浮装在自己脑子里,可以得知罗浮所有流行,但是却仍觉得每个人的举措言语出乎意料。
人心是很有趣,也足够复杂多变,可以让他观察一辈子也不腻烦。
浅浅表达自己不愿换工作的决心,他又道:“这次你们居然放了一整天的假期,是因为明天就要出征了吗?”
景元点点头。
然后两人站在绥园前,望着里面阴森鬼蜮,双双沉默下来。
云骑军巡猎孽物,征讨丰饶,向来是以数百年为单位的。
双方都是得到药师赐福,生命力远超凡人的种族,几十年的战争在仙舟与丰饶民之间屡见不鲜。
景元长在仙舟,十分清楚战争的模样。
但是——
楚东或许等不到他回来了。
寿命的隔阂横在两人面前,景元忍不住回想起两人的初见,那时楚东比他还矮好多,站在腾骁将军身后,连将军膝盖都不到。
但是,现在他还是稚嫩少年,楚东却已经初步褪去青涩,成长为大人的模样,走在街上是一对年龄差距不大的兄弟。
但这个差距还会继续拉大,直至天人永隔。
景元忍不住幻想,在他看不见的日子里,楚东会在短短几十年内长大,然后迅速变老,一般仙舟人还没有成年,但短生种已经走到了寿命的尽头,那张清俊的脸会垮下来,会有一条条皱纹,那头顺滑的黑发会逐渐枯萎。
那时,他风华正茂。
然后,他就会永远失去最好的朋友了。
等他回来,能见到什么呢,一座孤坟,一块牌位,或许什么都留不下,连如今仅有的痕迹也会消失,除了与他有过交集的人偶尔的回忆,像是世间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
他忍不住握紧了对方的手,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即将失去,注定失去的滋味。
他想,虽然依旧不能原谅,且不会放水,但我似乎明白为什么幽囚狱中有那么多明知十恶不赦,依旧要帮助自己的恋人获得长生的仙舟人了。
不过是舍不得。
楚东莞尔:“第一次上战场不会太长,顶多只有几年时间而已。”
“等你回来,我准备好花雕给你接风洗尘。”
景元闷闷道:“没人卖给我。”
“没事,我已经成年了,可以买。”
楚东很温柔地拍拍他的头,这个动作换作以前对方会跳起来,现在只是换来了不满的一眼。
楚东心满意足。
“别着急,就算是长生种日子也是一天天过的,现在就难过起来了?”
“至少还有八十年呢。”
“现在走在街上你就像我弟弟,等到几十年后你还会像我侄子,像我孙子,到时候就靠你给我推轮椅啦。”
景元拍开楚东很不安分,像摸猫一样揉他头发的手,愤愤道:“到时候我买个健忘症的金人给你推轮椅,和你大眼瞪小眼。”
“哈哈,那我就等着了,到时候你给我养老。”
也是,还有好多年呢。
他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第二日,云骑军出征。
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玉界门,四周挤满了送行的亲人朋友,景元忍不住回眸,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并不起眼的楚东。
对方朝他挥手告别。
唔,等我回来一定要让他每天安排接风宴,洗尘宴,庆功宴……
景元怀揣着对战争结束后美好的幻想踏上征途。
一走便是十年。
军队的日子并不怎么难熬,景元被编入远程运送部队,正如锥处囊中,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屡建奇功,声名鹊起,受到无数人的赏识。
这次的出征非常完美。
等他结束远征回到罗浮时,已靠军功晋升为了云骑骁卫,被剑首镜流收入门下,被腾骁将军正式接见,重点培养,成为罗浮新一代少年英才的领军人物,大放光彩!
少年锋芒毕露,如日初升。
在将军府参加了庆功宴,结束后再听一顿镜流殷殷嘱托,又给他放了几天假,幸好新鲜出炉的师傅并不善于口舌,和镜流告别后,他迫不及待地朝楚东家走去,一边想着用什么计谋磨地楚东去休年假,这几天计划去哪里玩耍,一边忍不住在路上就掏出玉兆。
在战场上根本没法和罗浮通信,顶多批量报个平安,所以一回来他就给楚东发了消息。
他意气风发地想着,楚东肯定给他准备了好酒,我要和他不醉不归。
一走就是十年,如果他不认得我了,那我就……就去论坛挂他负心汉,道德谴责他!
景元这么想着,点开了和楚东的通讯。
但是没有回复。
他发的一串消息前面显示的未读两个字是那么刺眼。
景元拿玉兆的手不由得一颤,愣在原地。
好半晌,他才想起来,现在正是地衡司工作繁忙的时候。
云骑出征归来,正是地衡司忙碌的时候,无论外勤文员,这时候通宵都是常态。
楚东还在忙吧,他一向很敬业。
景元这么对自己说。
他并未回自己家里,也没有前去地衡司,径直去了楚东家里,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空空荡荡,公司出品的家政器材兢兢业业,一室整洁,却也没有人气,景元熟练地打开冰箱想拿点点心,却见里面空空荡荡。
他的心猛然下沉。
走进卧室,里面空空荡荡。
唯有床头的柜子上留有一个卷轴,景元在床上枯坐半晌,好半天才面色木然地打开卷轴。
是一本遗嘱。
楚东没有亲人,没有别的朋友,他在仙舟唯一算得上亲近的人除了腾骁将军只有景元。
腾骁将军无论如何也不需要自己带大孩子的遗产。
所以在他死后,楚东仅有的房产存款和抚恤金,全部留给了景元。
那也算是一大笔丰厚的遗产,至少对他一个离家出走,仅靠云骑军死工资还要从牙缝里挤出钱去买剑的人来说。
景元看着什么仔细列出的资产清单,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他只觉得世界天旋地转。
正在这时,一声信息提示音传来,景元木着脸点开,是腾骁将军发来的信息,正是仙舟内部围剿药王秘传时,地衡司的殉职名单。
上面楚东的名字红的刺眼。
景元坐在床上看了半天。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信息跳跃出来,有地衡司的公务员发出讣告,请他前往过户资产,有腾骁请他去将军府,要将楚东的遗物交给他。
景元只默默盯着玉兆上的文字,眼中满是不知所措的茫然,仿佛突然不认得字了。
直至月升月落,仙舟的天色变了一轮,天人的体质也感觉到明显不适,他失力般仰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沙哑道:“你还欠我一坛花雕。”
他横过手臂遮住眼睛,白色的枕巾上晕开水渍,他声音很低,略带哽咽,仿佛受尽了委屈。
“你这个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