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第17章
楚方寒向着叶圆圆迎来的身影, 手提到一半。
他的阿圆却已像一片柳絮飞花，与他错身而过。
只有一点衣袂的边角，擦过他等待的掌心, 留下一片空落的微凉。
楚方寒整个人微微顿住。
然后才意识到, 她眉眼惬意舒展, 却并不是对着他的。
微愣后，他收回手, 追逐着叶圆圆的身影，转过身。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些深沉。
“诶？你就是靠着洛北仲捡药渣救回来的, 那个朋友吗？”叶圆圆对着宫门下的陌生面孔，好奇地发问。
此人穿着一身非常简朴的凡间方士道袍, 面色略显苍白, 有些气血不足，却也依然不损他神采中的俊逸。他仪表堂堂地，对着叶圆圆躬身拱手：
“元君，在下石青。正是蒙元君恩德, 苟活至今的, ‘洛北仲的那个朋友’。”石青对这个称谓笑了笑。
继而严肃神色，将自己的发现讲述一遍。
确实，如陆知一所猜想的一般。石青一直靠着分拣洛北仲给他的药渣, 吊着命。所以, 也是通过药渣成分的变化，发现了：仙府这一次, 专给叶圆圆的丹药里面, 药渣的成分比例, 有一些微妙的变动。
以他的能力丶见识，尚不足以准确地分辨出, 丹药到底被做了什么手脚。但事情涉及到了给叶圆圆吊命的仙丹，岂能是小事？
所以，石青立刻就来找洛北仲了。
但好不容易到了仙府门前，却被陆知一堵住。对方三言两语就要给他栽个罪名丶将他拿下。无奈之下，他只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求助楚方寒。万幸，现在叶圆圆这正主也到场了。他便将事情前因后果，一一分说。
但说着说着，石青很快就严肃不起来了。
因为叶圆圆听着他的分析，简直跟在听人说书讲故事一样，津津有味的。时不时还应和一句，跟在捧哏似的。
说到最后，石青都有些无奈：
有陆知一的诬陷在前，叶圆圆现在又是这个样子的表现，还如何能取信楚真人？
不过，石青转念又在心底一哂。叶圆圆这样的表现，倒也挺像洛北仲描述中的那个人。
所以，这就是镇压一域丶威凌四方的玉秋仙府里，那个曾经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女了吗？
不过，她如今已是从云端，跌落到泥里，面对群狼环饲的算计了吧。
却还能这样，谈笑生死，只做等闲啊……
石青都不知道，她这该算是临危不惧丶处变不惊呢，还是破罐破摔，放弃反抗了。
但，无论如何，就她这种把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当别人村头嚼舌来听的劲头。也总是让他，这个本着拼死也要来仙府丶将事情捅出来，以报她救命之恩的人，没办法保持住对事态的焦急，和对她的揪心了。
果真就如洛北仲所说，叶圆圆这位高高在上的元君，其实是有点虎里虎气的。
不仅是她自己身处危谷，却能如履平地。她还总能让周围丶和她接触过的人，都被她感染，变得和她一样，鲜活明快起来。
真是个妙人。
到最后，明明是沉重的事情，石青的语调却也已经非常轻快了：
“……以在下的浅薄见识，便也只能如此作结。其中盘根错节丶扑朔迷离之处，还请元君明鉴。”
他说完，稍顿片刻。
叶圆圆还亮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元君？”石青无奈提醒。这事情都摆开了，叶元君您是不是该愤然发作一下？顺便带走几个人头？他可听洛北仲说了，她手边那柄九芒，也不是件摆设的啊。
叶圆圆当然不会发作的。
这个人说的，就是剧情里，叶嬷嬷对“叶圆圆”下的连环套嘛！她就在等着叶嬷嬷快点过来，敲门给她送天道反馈呢。这能有什么表示？
反而是这个剧情里籍籍无名的人，让叶圆圆觉得挺新奇。
他就凭着一点蛛丝马迹，和洛北仲告诉他的丶一些仙宫运作的基本规矩，就能摸到剧情的大脉络上。
这小夥子不错嘛！有点东西啊。
“我可以作证的！”
叶圆圆没开口，倒是仙府内，洛北仲有些狼狈的冲出来。
他听说好友石青急着过来找他，知道必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但半路却被陆知一手底下的人绊住，这下好不容易脱身过来。
“我以性命做保，石青说的都是真的！”
洛北仲急匆匆的，有点不太得体地喘着大气。不过也陆续把他曾经给石青的药渣，都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捡的，一一分说。
叶圆圆依然没什么表示。
但重阳就越听越气不过了！
“元君！他们从前都只敢找个借口来欺负你的，现在竟然直接要下死手来害你了！”
重阳攥着拳头，死瞪着陆知一！在幻想中用拳头，猛揍他的脸！可惜，他要是肉身冲过去，那倒下的肯定是他。
所以重阳强忍住了，继而又下意识地就转向楚方寒——这个他认知里，叶圆圆的最大靠山：
“楚真人，这一次，你可不能就这样轻饶过他们了！”
“阿圆。”
楚方寒一开始，是真没把石青说的什么线索，当回事的。
正如陆知一所说，这种来路不明的凡间方士，开口就是会涉及叶圆圆安危，实在有些荒谬。他倒是更信仙府执事的说辞一些，这听着也更像是叶圆圆会做出来的事情。
但随着这几个人，一番分说下来，细节详实，不像说谎。
虽然知道，他们可能都是叶圆圆的人，要听叶圆圆的安排行事。
但楚方寒还是不禁，上前一步，伸手握住叶圆圆的脉门，想要探查。
“诶！”叶圆圆立刻反手，也按住他的脉门，不让他再动，“你做什么？”
楚方寒心中微微一松。
这样一来，他也基本确定了，叶圆圆应该没有被人下毒，或是下黑手。否则，她不会阻止他的关心丶探查。
总归，无事就好。
楚方寒心下稍定。
继而，微怔。
他看着自己掌中握住的，阿圆的手腕。
其实，正如那仙府执事所说，又一次被她并不高明的把戏戏耍，他多少还是有些不喜的。
但到了此刻，这些又都不重要了。
她的小心机丶她的作伪和谎言，甚至是她曾经的背离。
都比不上此刻，他又一次拉住她时的欢喜。
楚方寒甚至觉得，这一刻，当她的手，再回到他的掌中。
他生命中缺失的某一部分，也被重新填满。
左肋下空荡了许久的地方，终于又一次落定。
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阿圆，没有关系的。”
他将她的手拉近，一种失而复得的欢喜，在他胸腔满溢。
他想要再将她的手，捂在怀中。
但，叶圆圆扣住楚方寒脉门的手，还真不是跟他开玩笑的。
她指腹一按，一股锐利的刺痛和麻木，瞬间从楚方寒手臂延到心口。
只是片刻的松懈，叶圆圆的手腕，已经如一缕抓不住的轻风，从他手中滑开了。
同时，天道元灵在后面，也默默地戳戳叶圆圆的后背，表示：
这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太对啊？
天道元灵啵过来一个剧情泡泡：
原着里，叶圆圆应该是先和叶飞拼到半死，然后讨到了楚方寒两句冷言冷语丶离她而去。之后她又被叶嬷嬷，一边养伤，养好了就罚。罚不行了再养。
最终，再某一次受罚后，她跪在历代仙府主人供像前，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叶圆圆彻底看清楚了，这位叶舅舅指定的“好长辈”，和她的“好姐妹”柳兰心的真正嘴脸，开始奋起反抗！
而“叶圆圆”这个人，只是习惯了用最大的善意，对待她相信的人。到也不是真的蠢笨不堪。而且，就算是再笨的人吧，到了争命的时候，都是会咬人的。加上她仙府主人的身份，也不是毫无用处。
一段时间后，叶嬷嬷开始感受到了叶圆圆的威胁。
然后，叶嬷嬷选择巧妙下药，召来楚方寒，让他“劝慰”叶圆圆。
这应该就大致对上眼前的情况了。
最终，剧情里，叶嬷嬷在连环计的前半部分，成功一石二鸟：既让叶圆圆刚刚恢复一点的身体，再次陷入极度虚弱，缓滞了她慢慢夺取玉秋仙府人心的举动。
同时也斩断了她和楚方寒最后一点情谊。
所以，看着这个楚方寒，天道元灵“咕噜噜”地对叶圆圆表示：
经过“下毒”这件事，“叶圆圆”应该要被楚方寒放弃掉才对啊！！后面楚方寒还要彻底摈弃叶圆圆，重新坚定道心呢！可不兴在这里折戟沉沙，让天道之子走上和“叶圆圆”旧情复燃的剧情死路啊！
而叶圆圆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剧情点呢？
要知道，每一个剧情点，都凝聚着她的天道反馈！叶圆圆在心里，那都是掰着指头丶数着数地盘呢！
她当即对天道元灵表示：剧情一点没有问题，一切尽在掌握！你准备好天道反馈，就在此地好好看着不要动。她分分钟就把剧情点给过了！
而当叶圆圆在心里对剧情点发起冲锋，重新正视面对眼前的楚方寒时，倒是也有一点回过味来了：
“你刚刚，是在探我，”叶圆圆指指自己的手腕，又指指自己的身体，“有没有中毒或者体虚吗？”
楚方寒不想戳破她的小伎俩。于是帮她圆过：“你一向体虚，在药房……那日后，也没有好好调养，所以才会误把——”
“我不懂。”叶圆圆打断他。
她知道，楚方寒这是在努力粉饰。不想再在众人面前，戳破她“装作自己被下毒，以吸引楚真人过来探望”的假象，试图为她挽留一点仙府主人的尊严。
但，让叶圆圆不理解的地方在于：
“你这就相信他的话了？”
她转手，指向那个沿着药渣线索，找过来提醒她的——石青。
“……为什么啊？”
……石青都被她指懵了。
正在满脸绝望地等死的陆知一，也看懵了。
事实上，所有人都被叶圆圆这一问，给弄得不会了。
而跟在叶圆圆身边最久的重阳，还隐隐感觉自己后牙槽有点痛。他想，他是永远没有办法适应自家大佬的行事风格了。
他真的恨不得冲过去，提起自家大佬的衣领，一边疯狂摇晃，一边嘶吼：
大佬啊！你这是持的什么立场啊？！别人在帮你说话啊！你干嘛拆自己的台嘛！！
楚方寒也不懂。
而且，他还隐隐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心慌之中，他下意识地向着叶圆圆迈近一步，再次伸出手，想要至少拉住一点什么——
“啪”地一声。
楚方寒的手被叶圆圆大力拍开。
这一下，终于也将他满脑子重归于好的欢喜，都打散开。
冥冥中，他仿佛感到某种珍宝，正在从他指尖滑落，镜花水月的幻影即将被戳破。
“阿圆！”
他急急地叫出心中的名字，想要找到一点确定的依托。
但，他越是这个样子，叶圆圆就越是不解：
在剧情里，“叶圆圆”是背着一身伤痛，甚至露出烈毒灼烧的伤痕，给楚方寒看。
求他去请宗门查验，制裁叶嬷嬷，救她于水火。
但楚方寒却只是，凝视她的伤痕半晌，最终，只说：
“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甚至觉得，那是叶圆圆不懂事。
他也并不认为，叶圆圆应该夺取玉秋仙府。
因为叶嬷嬷是叶决留下的人，和叶氏还多少有些香火亲缘。有叶嬷嬷利用叶氏丶和各方的关系人脉，加上持叶决留下的仙宫禁谱，才能勉强守住仙府。
而叶圆圆自己只是筑基一重。她那点微末力量，就算真的夺过了仙府，又怎么能守住？到时候，想要染指玉秋仙府的多方势力，会怎么对她？
楚方寒看着叶圆圆的一身伤痕，却只觉得失望透顶。他认为叶圆圆连这点形势都看不懂，还几次三番，通过伤害自己，试图诬陷亲手教养她长大的叶嬷嬷，要置叶嬷嬷于死地。确实算得上是目光短浅，且心思歹毒丶手段低劣。
也真的应了叶决当初对她的批语：
“粗鄙性劣，不登大雅。”
于是，楚方寒就此在心底，对叶圆圆的为人品性，盖棺定论。
他也不想再给叶圆圆任何希望，让她觉得，可以通过自毁，来撬动他的偏爱。
自此再未主动踏入仙府半步。
但现在，仅仅因为有旁的人，提前察觉了叶嬷嬷的手脚，代替叶圆圆，向他求助。
而这个剧情里连名字都挂不上的人，甚至都不用对他展露伤痕，也不用当着众人，对他跪地求怜。
他就真的信了。
“所以，如果是‘叶圆圆’说的，那就是假的；别人说的，就是真的。”
叶圆圆偏着一点头，望向楚方寒，满眼疑惑：
“为什么，你愿意相信这里的所有人。甚至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说的话。
“却唯独不愿意相信‘叶圆圆’。”
楚方寒张口想要否认，却无法发出一个音节。
他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被捏碎，炸开。尖锐地碎片，扎进了他心脏的每一寸。
但他感觉不到痛。
只有一种，知道自己即将被万剑穿心前的空白和麻木。
重阳离得近，看到了在楚方寒衣摆下，他被叶圆圆打开后，垂下的手指，正在微微发抖。
重阳看得一个哆嗦，然后有些害怕起来。为了打破自己的无措，他立刻大声喊起来：
“大佬，这丶这，”他聪明的小脑袋瓜拼命转，终于想到一个，“这都是他的错！”
重阳手一擡，指向台阶上依然一脸懵的陆知一。
陆知一打了一个大大地冷颤。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被一个小小的道童，当面告黑状时，会感到这样的毛骨悚然。
而楚方寒在浑然不觉的剧痛下，在麻木和怔愣中，几乎是无意识地顺着重阳的手，将视线直直转过去。
……在他不带一点温度的眼神注视下，陆知一觉得，比死都冷。
而重阳看叶圆圆还不接话，焦急得简直想上去扒着叶圆圆的衣袖，使劲晃她！
“大佬，大佬，你别这样！都是这些人，一天天的尽在冲着你们使坏的！他们可坏透了！”
所以大佬，你清醒一点嘛！这是闹内讧的时候吗？！人家楚真人现在，好歹是在为你说话的啊！你再生气，也不能揍为自己站台的人啊！
至丶至少，也得等楚真人收拾了陆知一，再和他翻脸嘛！
“这也不能怪楚真人的！”重阳急得眼冒泪花，努力吵嚷着，试图搅乱自家大佬的离谱思路，让她多少正常一点！
“为什么不怪他？”
叶圆圆看着火急火燎的重阳，有点困扰地问：
“他明明是知道，‘叶圆圆’很呆，很多事情不懂，很多话辩不清楚。
“‘叶圆圆’也不在意修行丶不渴求力量。
“她知道，自己仙缘浅薄。
“所以，比起她修为高深的心上人，她能活着的时间，其实是很有限的……”
这边，叶圆圆思路非常清楚且□□的，继续着自己的疑问，完全不受重阳的干扰。
反而是重阳。
叶圆圆才说了两句，完丶全丶没丶料丶到她会这样说话的重阳，已经是整个人都傻掉了的样子。
叶圆圆觉得，这个傻根怕是答不上来什么。
于是，她继续着自己的疑问，把视线转向了，她认为明显比重阳更聪明丶作为当事人，也更能为她解惑的楚方寒：
“……所以，在‘叶圆圆’活着的时候，她唯一想做的事情，是付出所有地，去爱你。
“但，如果你不相信她的话。那她其实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楚方寒眼中，浮起了极其强烈的痛楚！赤红的眼尾，隐约流露出一缕惶急。他几次试图擡起手，却都失败。嘴唇无意识地抖动着，或许是想要辩解或者挽回什么。却又只是哑口无声。
叶圆圆看着这个人丶这个状态，感觉……
他好像都没有在好好听她说话的样子啊。
叶圆圆在心里咂咂嘴，有点失望。
不过，她还是本着有始有终的原则，坚持着把话说完。赶在“即将被楚方寒放弃掉”的剧情点，落成之前，她伸出手指——
将在场的所有人，虚虚划过一圈。
最后，指着那个，最终被楚方寒选择的相信的陌生人。
真诚地问出了，自己最不懂的地方：
“所以，为什么‘叶圆圆’明明一直对你这么好了。
“而你却不肯相信她。
“还要在这么多人里，独独对她一个，这么刻薄呢？”
楚方寒似乎能看到，随着她的话语，冥冥中，有无数荆棘藤蔓，在一点点延伸出来。围着他的心脏，盘绕。
继而在她话音落下，目光注视过来的瞬间，猛地，勒紧。
无数尖刺，扎在他心底最软的地方，开始血腥的绞杀撕缠。
楚方寒只觉心中巨痛，眼前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