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第40章
厉七微微张嘴, 又低下头，看看自己空荡的掌心。
叶圆圆最近总是在沉睡。通过魔息法门的特殊感应，他发觉她嗜睡, 是因为身体不行了。
她好像是有意在掩盖。而似乎除了他, 也并没有人注意到, 她的神魂已经虚弱到极点，身体也已经亏损到了某种临界。
这已经是一种根基层次的全面衰败。
千疮百孔, 药石无灵。
厉七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丶为了什么，伤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弥补。
他翻遍了所有历史幻影丶世代纪元, 最终，在一隅被地脉涌流拍击而来的光阴废墟中, 他找到一件魔族圣器：奚心枷笼。
其可以吞噬魔道万类, 并将之转化为冥渊之雾。
而此方宇宙虚空原始的混沌天魔，都是从冥渊之雾中孕育诞生的。对所有魔物而言，冥渊之雾都是一种接近魔道本质层次的滋补。
此物，或可稍解她的病痛。
他已入魔。他可以自己的魔道修为, 或者自己, 用来喂养枷笼。
但，他这样想，却没有办法这样做。
因为他无法唤醒这件圣物。
即使不眠不休, 翻遍所有能找到的魔道典籍, 尝试了所有方法。奚心枷笼依然沉寂如故。
百试无果。
厉七低下头，站在亿万魔类的残骸之上, 在亘古魔道的环绕之中, 看着自己空空双手：
“你说……”送给别人的, 应该是自己有的丶最珍贵的东西。
“嗯？”叶圆圆凑过去一些。
“……我什么都没有。”
他擡头，看过来。
他可以用上自己的全部。
但他是如此的贫瘠。
身前身后, 一无所有。
两手空空，连祭炼一件魔器都做不到。
“啊？”叶圆圆看他挺沮丧，有些诧异地问天道元灵：怎么他还没有拿到那只“奚心枷笼”吗？
天道元灵确认一下，对方是拿到了的。但随即又顿一下，慢慢吞吞地戳戳叶圆圆：这个，不太对吧？这东西不该在他手里的啊。
叶圆圆连连晃脑袋，表示剧情里，奚心枷笼就是厉七入魔成圣的契机所在，哪里有什么不对的？
天道元灵立刻吐了一个又圆又大的剧情泡泡，表示，虽然这个奚心枷笼是他的成圣契机没错。但这东西得是你先弄好再给他啊！
原来，剧情里，这只奚心枷笼，是在本方宇宙太古纪元的混沌中，与大道演化的原始神灵同时出世的先天至宝。它在上古量劫中，随魔族灭绝而遗失。又在叶圆圆深入地脉丶偷练魔功时，从地脉涡涌中意外找到，并加以祭炼。
之后，叶圆圆和玉秋仙府一起陨落，她的身躯灰烬，都被悉心枷笼收拢。
厉七也随着仙府陨落，逃出生天。并在魔息的气机牵引下，拿到了这一只奚心枷笼。通过它，厉七才得到了叶圆圆的自创的魔道功法的完整传承。
而且，叶圆圆在毁灭玉秋仙府的同时，已经成就了天魔之躯。所以奚心枷笼在将其灰烬完全炼化后，直接凝聚出了一缕冥渊弱水。
厉七便是顺着弱水深流的指引，才能进入混沌魔塬，并在那里封魔成圣的。
而叶圆圆看完这一节，依然不觉得这里面有任何问题。
在她看来，这个奚心枷笼的全部作用，就是充当她的骨灰坛子嘛。
等她死掉的时候，主动往那破烂枷笼里一靠。然后厉七就可以拿着这东西，去踏上他的成魔灭世之路。
而她就可以奔赴自己美好的下一世了。
这安排简直完美好不好！
但天道元灵一着急，直接对着厉七的方向叭叭叭地喷吐起小泡泡，表示，现在的情况是，她直接把一个没祭炼过的奚心枷笼，硬塞人家手里了。但别人根本用不了嘛！
叶圆圆连忙躲开扑脸而来的剧情泡泡，一边安抚道：好啦好啦，小问题小问题。你就在此地不要慌嘛，我去解决一下。
一边向着厉七走去。
厉七微敛着头，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眼中虚无，好像在看着自己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叶圆圆想起曾经她在混沌边上的时候，收留过的一只小魔狼。
小魔狼可狼狈了，躲在她圆嘟嘟的小叶子下面舔伤口。她好心给他两颗露珠，还被小魔狼龇牙吓唬来着。
后来那只小魔狼，成了诸天魔主。
就像眼前这个人，未来也会很强。
但叶圆圆一直记得那只小魔狼，藏起伤口不敢给人看，只趴在地上等伤愈合的样子。
不就也和眼前这个人一样吗？
“你这样是不对的。”叶圆圆俯身过去。
厉七微微擡头，眼神依旧空泛，只是被叶圆圆的靠近引起了注意，在被动地回应她。
叶圆圆看看剧情，想唤醒奚心枷笼，是要用持有者的心魔作为饲养。她再看看厉七，又摇摇头：
道是节制与平衡，魔是放纵和欲望。
而这个人眼里空乏无物，就连一点欲望也没有，这样怎么行呢？
叶圆圆想了想，问他：“你先想想，在这世上，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厉七想了一会儿，声音平平地说：
“……活着。”
“不对。”叶圆圆俯身过去。
这一次，她靠的太近了。厉七立刻仰一点身躲开。
但叶圆圆毫不在意，继续抵近他，注视着他的眼底：
“你说的不对哦。你这个样子，只能叫‘不想死’，并不是想‘活着’。”
她伸出食指，戳戳厉七肩膀：
“但这样是不行的啦。”
厉七下意识地退开半步。
叶圆圆的话，他明白，又不明白。
最终他也只是避开叶圆圆的凝视，再次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丑陋的黑色铭文，扭曲地穿透肌骨，随着他血脉运行若隐若现。
堕魔后发乌的指尖，氤氲着祟气。
他只有这难看可憎的双手，怎么能……
厉七正想到出神，却被骤然抓住手腕！
他第一反应是挥开！
但抓住他的叶圆圆，根本不躲。
祟气的锋刃，直接在叶圆圆掌心划开一条血口。
厉七意识到什么，立刻要往后缩，却又被叶圆圆抓住了另一只手。
他不敢动了。只能僵在那里，呼吸略加快一点，声音中带着一些紧绷：
“……你受伤了。”
叶圆圆却在他对面，欢快地大笑起来：
“对啊！”
她靠过来，几乎抵着他的额头：
“因为我是‘活着’的啊。”
叶圆圆觉得，一个人对自己没有真正见识过的东西，即使憧憬也是很朦胧的。
既然厉七说他最大的欲望，是想要“活着”。
那她决定就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活着”。
她想了想，擡起两人紧握的手：
“你看嘛。”
她伤口的血，从两人相握的地方，缓缓滑落。叶圆圆轻轻晃荡，示意他：
“这个是痛。”
在厉七的震惊和无措中，低落的血珠，在叶圆圆的催化下，化为细小的冰棱。从两人握住的手周围，渐渐扩散出去。
其中一片冰棱，落在厉七手背上，又融化为一点针尖大的血珠。
一瞬间，厉七似乎感到了惊恐，眼神微颤。
“哈哈哈。”叶圆圆毫不掩饰地笑话他的胆小，怎么连血珠都害怕，“这个是冷。”
厉七嘴唇抖动。
而叶圆圆对着他的手背，吹散了那一缕血珠：
“这是风吹。”
厉七手背剧烈的颤抖一下。
叶圆圆又笑起来：“哎呀，你别怕嘛！”
散落的血雾，在叶圆圆的操纵下，已经悉数勾连到周围的虚幻时光中。而在时光大道的加持下，血雾都化成了流萤般的金色光点。它们环绕着厉七，推着他往叶圆圆的方向靠近。
叶圆圆声音又放低一点，神神秘秘，带着哄骗地对他，说：
“来嘛，我带你。”
……厉七终于放弃了抵抗。
任由那些金色细光，流过他的身躯和肌肤。
继而，每一点掠过的金色细光，都在周围扩散成一片光晕。它们勾连着散落在时光长河中的种种投影，将其重新显化出来——
本方宇宙第一只凤凰丶青鸾丶朱雀……
扶桑和若木的初开之花丶建木和月桂的第一片新叶……
叶圆圆用自己的血脉，召唤着所有亘古生命初生的馀音！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亘古至今的种种春风秋月丶良辰美景，都化为金色光影，重新显现出来，在他们周围列转。
仿佛一切生的，活的，美好的，都在他们身边迸发！
厉七感到一种陌生的惶惑。
一直以来，他唯一的感受，只是一种巨大的空洞。这空洞就生在他内心深处，下面潜伏着无尽黑暗，咆哮着恨意和怒火。长久以来，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片黑暗，任由它们慢慢将自己吞没。
但现在，在这天地新生的冲击中，他第一次感到深渊下翻涌的，都变得平静。
黑暗被驯服，咆哮都谧静。
他的世界，第一次停止了在痛苦中沸腾。
继而跟随她的呼吸和微笑，起伏游弋。
远处隐约掠过了大鹏羽翼幻影的呼响，和鲸鲲幻影悠远的低鸣。
叶圆圆也终于通过血脉，勾连了彼此的心灵和五感。两人紧握的掌中，流淌着浓郁的金光。而叶圆圆透过这血脉的勾连，开始毫无保留地向他分享，让他感受着她的感受：
当她第一次冒出的小芽芽上凝聚了露水时，感受到的滋润凉爽——
“这是晨露。”她说。
当她的小嫩叶，借着风力，展开了最后一个尖尖，感受到的酥麻——
“这是清风。”她说。
当混沌平静着，而她舒展开所有叶片，吸取天地精华，感受到的温软——
“这是温暖。”她说。
当她张开枝条，向周围的小草炫耀自己的茁壮和丰茂，感受到的惬意舒展——
“这是舒服。”她说。
厉七眼中倒映着一切新生的光。
所有过往无时无刻不在翻涌的丶嘶吼的丶毁灭的，都在她的指尖下沉默。
他感受着这从指尖到灵魂，无与伦比的知觉冲刷。
而叶圆圆看着他充满锐利和冰冷的黑色眼眸，渐渐不再锋利。就像一只准备猎食的鹰，终于停伫在枝头。稍歇着，开始打量在猎物之外，周围更深沉广阔的黑夜。
叶圆圆没忍住地想逗逗他，于是在他掌心轻轻一划：
“这个是痒。”
看到他眼睫猛地抖动，叶圆圆顿时感到一种恶作剧成功的开心！
而厉七看着她。
看着一切在时光中诞生过的美好事物，都活过来，化为光影，在她周围旋转。
看着她屹立在大道奔涌丶光阴倾流之上，看尽了万物风光，却还握着他丑陋的双手，开心大笑。
黑暗之下，有什么东西想要蠢蠢欲动，想要化为波涛，吞没一切。
“这是世界。”
叶圆圆得意地说，同时十指紧扣，让厉七通过她，去感受世界在萌发时，最激烈丶最喜悦的生的涌动。
世界仿佛围绕他们掌间而生。
厉七感受着她的世界，那里——
万物有灵且美。
万物生机勃勃。
万物向她涌来。
万物在她掌中。
“这是活着。”叶圆圆说。
血脉力量在最盛大的迸发后耗尽。
环绕的金色光芒缓缓熄灭，光影褪去。
而叶圆圆还不忘了谆谆告诫他：
“现在知道了吧？这个，才是你想要的，‘活着’。”
【不。】
厉七几乎是本能地想。
他想要的，是比万物，更熠熠发光。
越过他所有的黑暗，压过那永无止尽地吞噬他的恨和怒火。
像浪涛一般倾覆了所有。
无可阻挡，在劫难逃。
汹汹如潮，没顶而过。
教他再无法克制地，想要扣住她的十指，告诉她：
【我并不渴望活着，我渴望……】
但他只是微微翕唇。
叶圆圆却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抽手。
她的手就那样滑开。
在他能抓住之前。
他下意识地前跨一步，却因心绪已乱，魔道法门运转凝滞。束缚他的锁链骤然缠上，猛地扯住他的脚步！
终究没有追上叶圆圆的转身。
厉七怔愣在那里。
而叶圆圆整个人都快被天道元灵的小泡泡糊满了！耳边是天道元灵急急巴巴甚至带点抽泣的嘤嘤声。
叶圆圆费劲地把糊脸的剧情小泡泡扫开，知道天道元灵是和她一样，感应到了剧情进展：女主纪若清的小师叔，那个季元成，刚刚渡劫失败，陨落了。
叶圆圆虽然觉得有点可惜，但也觉得挺正常的。
大道门前是坟场嘛，这种事谁都说不准的。
而柳兰心也即将借着季元成的死，展开她的猎杀。这意味着事情还是按照剧情在发展的啊。她都有点不明白天道元灵在哭什么。
天道元灵看叶圆圆还在那儿不急不喘的，又啵啵啵地对着她吐泡泡，让她快点看！并嘤嘤嘤的表示：
这一次，因为有了太阴元胎，季元成渡劫的情形，和剧情里完全不同。所以他的渡劫失败，直接影响了纪若清的道心！
现在纪若清道心都要崩了啊！
要是一会儿在柳兰心的布局里，纪若清无法渡劫成功，一朝身死魂灭，那剧情就直接没了！
没了啊！
它都破碎过一次了，不要再破碎了嘛！嘤嘤嘤。
叶圆圆揪着两个小剧情泡泡看了看，咂咂嘴。又看到这只喜欢戳人的天道元灵，都快化身成一只幽怨的背后灵了。
为了避免自己被它吐的泡泡彻底淹没，叶圆圆也只好安抚地表示：好啦好啦，小问题小问题。你就在此地不要慌嘛，我去解决一下。
于是，在天道元灵啵啵啵一个又一个的剧情小泡泡里，叶圆圆匆匆侧头，对厉七轻挥一下手，就离开了。
而厉七只是注视叶圆圆离去的方向。
直到叶圆圆的身影消失，他对着那片吞噬了她身影的黑暗，静立许久。才运转法门，将缠住他的锁链隐去。
继而低头。
他刚刚还握着整个世界，瞬间又两手空空。
……却也不尽然。
他屈指，从虚空中抓出那只奚心枷笼。
这件先天圣物已经被唤醒。
因为持有它的人，有了一个强烈到压过他所有痛和恨，又如此触不可及的渴望。
但他背负着这一身重重的枷锁。
带着这一双狰狞的手。
……叫他如何穿过黑暗，抵达此生唯一的光？
良久。
厉七渐渐握紧他唯一剩下的奚心枷笼。
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