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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第180章

林九歌将一些要紧的安排基本厘清, 交代给诸人。只剩最后一件事,林九歌决定亲手去处理。

顺着手中无量众生归引灯盏的指引,在地脉深处, 无尽冥渊之间, 有层层薄雾般的冰晶, 正围拢着一片似是白玉残块一样的物什,静静盘旋。

林九歌伸手, 接引揽过。

细碎冰晶静静收拢成一只满是裂纹的白晶匣子,而匣子里被收拢的, 却正是属于叶圆圆的丶一片破碎的地脉之心。

舍身取义,物我枯荣, 是叶圆圆给诸天万界的交代。而现在这一份, 是她给叶决留的一份单独的答复。

林九歌总要帮她转呈到位的。

当林九歌擒着手中白晶匣子,找到叶决时,叶决正接连不断地打出种种法咒,修复寂灭灵台的核心禁制。他以为林九歌前来, 是来和他商议重整地脉之事。

而叶决自然不会逃避这份责任。玉秋一脉血脉已绝, 秘法已失。但叶圆圆陨落之前,曾破开血髓融入寂灭灵台,引玉秋一脉的血脉秘法来补全了寂灭灵台根基。

叶决此时探查之下, 发现这寂灭灵台和昆仑地脉之间, 在冥冥中已经有了玄妙牵连:

“……故此,我欲将寂灭灵台, 重铸为地脉冥台, 并以此镇压昆仑地脉。”叶决将自己的想法道来。

林九歌静静听完, 最终微微摇头:“若只是如此,那倒也不必麻烦了。”

叶决微皱眉心, 不解林道君是何意。

林九歌只是将手中之物送出:

“有个人,已将此事安排妥当。”

原来,叶圆圆在解体之中,借助自身陨落,终于也将血脉秘传完整地剖了出来,以太衍冰晶维系着,寄存在这片最后残存的地脉之心中。

无量众生归引灯盏便可以依残片存在,衍化出昆仑地脉。而在无量众生归引灯盏的照映之下,昆仑地脉将安若磐石,绝不会被外力动摇。

不过,太衍冰晶也只能将这残片,继续维持万年。而无量众生归引灯盏毕竟已碎,其盈虚亦有数。万年后,冰晶消散,地脉之心残片将会自溃,昆仑地脉亦会重归塌毁,玉秋一脉传承也将彻底断绝。

故而林九歌决定先引无量众生归引灯盏,将昆仑地脉镇压万年。而叶决是要在秘传消散前,另寻人延续传承也好。又或者,他还有其他打算也罢。

总归,万载光阴,是足够叶决做出处置了。

林九歌此来除了交代这番安排,并将此物交给叶决以外,也有一些关于霄花岭的安排要说明:

“霄花岭另起一脉,为昆仑别府。你重铸灵台时,应将叶圆圆……”说着,林九歌微顿,又换了一个称谓,“应将叶青旋,记为这一脉的开派祖师……”

青旋,是叶圆圆初入昆仑时,叶决亲自为她取的丶记在宗门玉册上的名字。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昆仑上下无人将叶圆圆当回事。而叶圆圆自己也不晓事,只说自己叫阿圆,所有人也就这样敷衍过去。

而此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陌生的称谓,叶决的神色中有了片刻恍惚,继而更是连道心都似有些不稳。

林九歌便也按下了剩下的话,视线再落在那地脉之心残片上,一时自己心中也泛起些许微澜。

叶圆圆来昆仑这一世,他亦是见证人。

他亲眼所见,曾经霄花岭只是一片恶地,纪若清一脉几近断绝,玉秋仙府恶积祸盈,楚方寒修行蹇涩丶步履维艰,叶决困于心结丶裹足不前。

而此时,霄花岭不论去留,人人一片丹心入道。

纪若清勃然奋励,就要乘风破浪。

玉秋一脉秘传经此洗炼,祸因尽消。

楚方寒只要拔除心魔,亦将一飞冲天。

而叶决道基夯实,如日方升,未来也是大有可观。

乃至于此刻,维系周天的太衍棋盘,亦是叶圆圆从鸿都手中夺过,并以自身的繁荣换取的。

而她那时,本来可以抽身而走,将这一切交给他们这些“大能之人”来处置。因为——

【受诸天之陨,是谓诸天宰君;】

【受诸天不祥,是谓诸天圣王。】

这一切本来也就是该他们这些把持周天权柄丶享用了“仙君”丶“道君”的尊号之人,来处置的。

但她却依然选择了,担负起这些不称职的道君们强压给她的责任。选择了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了这个世界。

最后静静化作漫天流萤而去。

叶圆圆此人一生,不曾负亲朋故旧,不曾负血脉传承,不曾负门下所有。

到最后,不负大局,不负世间。

坦荡来去,落落无愧。

这般映照之下,被她留下的人,包括林九歌自己在内,多少是该有些惭颜的。

故而林九歌也不觉得自己此刻有资格,再来对叶决说道些什么。又见叶决心有触动,林九歌便也不再多言,只略一摆手,示意其馀细节之事,待日后再论,便转身离去。

叶决回过神,不及相送。张口欲言,却又无言。

身前悬浮的,是他拿到手中的第二片地脉之心残片了。照理说,地脉之心这种东西,应是世所罕见的才对。

所以此间大势,果然是量劫将起丶末世将至的光景了吗?

叶决缓缓伸手,接下残片,却又有片刻恍惚。

他想起当初,阿蝉小妹拜入玉秋门下时,正是他去接引,一路细细叮嘱。而那时阿蝉约莫十几岁的光景吧?一路走,一路东摸西看,根本不听他训话。他那时也才初入师尊门下,见小妹不好管教,也是一时气闷。

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连叶圆圆也另起一脉了。

说起来……当初,叶圆圆也是被他领入山门的。

思及此,一个念头骤然浮起在叶决心头:

叶圆圆被他领入昆仑的时候,才刚刚化形降生到这世间的吧?那个时候的她,又在想什么呢?

而带着叶圆圆踏入山门的他,那时心中又是如何作想的?

以叶决如今境界,他断不至于遗忘与自身相关的任何微末事由。只是道心动摇之下,叶决一时竟然觉得自己已经想不起来,那一日的情形了。

只是想来,那时阿蝉小妹陨落不久,他固然不信阿蝉会做出如此丧伦败行之事,却也深知此事若有蹊跷,亦是大能人物直接下场施为。

他的疑云满腹,终是不敢流露出半分。只能暗中盘算,细密筹谋,以求步步为营。

所以,在接引到叶圆圆之时,他大约就是在此纷纷扰扰中。也是顾不上身后的叶圆圆,会有什么想法的。

心念至此,叶决却终于记起来了:

那一日,他领叶圆圆入门后,直到将她安置在玉秋仙府,一路上,始终未曾低头看过她一眼。

【那个时候,若是他回头看一眼就好了。】

至此,叶决终于察觉了自己道心的微澜。

他微微敛眉,散去了这些扰动他道心的暇思。

但下一瞬,却又是千头万绪,纷纷浮起。

叶决想起,就在叶圆圆陨落之前,她抛下了正和她绝争一线的鸿都,行至他身前,那一番描补施为。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决定了要剖出一身的血脉传承,交还给他的吧?

昆仑其他人怎么议论不提,叶决自己心里却是清楚的,他从头到尾,其实并未给过叶圆圆多少细致关照。

……察觉自己思绪已乱,叶决心底浮起一缕不耐,便念起清心诀强压下种种心念。

却又有一个念头不肯退却地浮起,顽强地占据了叶决的心神:

他又想起,叶圆圆最后的寄语。

她祝他无灾无劫,早证大道。

那时候,叶决虽然心有触动,却依然觉得叶圆圆话里多少是带着些讥讽之意的。

现在想来,她似乎……似乎确实是……

至此,久久散不去心结的叶决耐心耗尽。他运转起清虚灭欲法门,将一切念头平抑!

纷纷扰扰,渐渐消却。

最后只馀一个最顽固的念头,却是叶圆圆眼中波动着清澈璀璨的微光,眉眼弯弯,快乐地对他宣布:

【你有你的道,叶圆圆也有自己的道。没有人来救她,她也可以做自己的小太阳的!】

随着叶决将法门运转行满一个周天,最终将这个念头也杀去了。

他终于闭闭眼。

既然叶圆圆也已释怀,转身而去。那么,他也该得以释怀,不必在意这过往的。

玉秋一脉传承待续,他也还有责任在身。往者不可谏,所以……

【……砥砺向前吧。】

念及此,叶决睁开眼,眼中再无波澜,道心重得清明。

他弹指抚开遮挡残片的太衍冰晶,准备将秘传中寻找相适血脉的法门,先拓印下来。再为玉秋一脉另寻传人。

然而,遮蔽的冰晶散开后,只是往着这用来寄托玉秋秘传的残片上,轻轻一瞥而已。

叶决所有平抑道心的举动,都前功尽弃。

只是一瞥之下,他终于没有忍住,伸出的指腹都在微微的抖动。

——这残片温润纯质,莹白无杂。证明其祭炼之人,在日积月累的全部祭炼过程中,始终是内心明净无垢。

僵了半晌,最终叶决还是将指尖,落在了这片残片上。

——地脉之心的形制,是依照仙府主人的内心所念,映照而成。

但叶圆圆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她去祭炼地脉,仅仅是因为她被强压着必须去做。而在无数的日夜里,在她承受着似乎是无穷无尽的血祭之痛的时候,她总是要念着些什么,来抵抗过这苦厄。

而支撑她的,却不是对力量的追求,不是对大道的探究,不是对仙府权柄的思谋。

在长年累月的血祭中,叶圆圆一直只是全心全意地,不停在脑海中反复描绘着一段昔日场景。

所以这枚地脉之心依此,将她单纯真挚丶全无杂念的心念,映照成了一段贮藏在白脂玉内的,凝固的时光。

此时,地脉之心已经碎裂,叶决以指尖相触,也只能隐约看到,这残缺的片刻时光里——

是有一个素袍修士,正牵着身后一只小小的手,迈入了昆仑山门。

尽管时光已经模糊,但叶决怎么会认不出,这正是那一日,他领着叶圆圆,初入山门时的光景呢?

而如今再看,任谁都必须承认,踏入昆仑对叶圆圆而言,并不算什么好事。

尽管如此,她还是牢牢记住了踏入昆仑的那一刻,并将它作为激励自己,渡过漫漫光阴的凭仗吗?

那支撑她的,到底是她迈入修行一途时的那一颗向道之心,始终不改呢?

还是她对他这个领路之人,始终保有的一丝信任。始终在期待着在漫长的困苦中,能有一个人在前,继续牵着她的手,领她渡过这漫长的厄难呢?

是因为抱着这样的期待,所以她才会在行到了最后的末路之际,也始终都不曾对他道过一句恶言吗?

又或是,她唯一想的,只是能有一个血脉相亲之人,能在每一个长夜漫漫之中,始终陪在她身边呢?

叶决道心已乱,自己却未曾察觉。

他只是努力澄清模糊的时光,想探究这段凝固的时光中,寄托着的心声。

于是,在重重时光之后,叶圆圆曾经的小小心事,终于有人侧耳来听:

她说:仙山美好呀!眼睛都不够用了呀。

她说:仙府都好大好漂亮!我要是能在里面住一个角就好了。

她说:仙君们都好好看,不知他们肯不肯理我,和我玩。

她说:哈哈,这棵仙树才小小一棵呢,以后认得路了,得来和它比比个头!

她说:哎呀,这个仙草好香的!以后认得路了,得常来闻闻呢。

……

一路念念叨叨,她记下许多想做的事。

心声里尽是这些毫无意义的琐碎念头,宛如一个稚童在树下数蚂蚁一般——是只有叶圆圆一个人才能领会的乐趣无穷。

而在旁人听来,总归是无稽无聊的。

但叶决却久久没有动。这段简单的念叨,他静听了良久。

因为他还是听懂了。

在无尽的幽昧拘禁中,支撑叶圆圆一路行来的,是一个她反复告诉自己的道理:

【看看这世界多美!这世上总会有人是爱着你的,就像你总是爱着这个世界的一般。】

所以在最后,叶圆圆将自己一路艰难,拼尽绝顶天赋,搏杀得来的个人兴荣似锦,毫无保留地给予了那些,她一直以来始终钟爱着的世间美好。

天魔解体大法,将她的根骨丶身躯丶神魂丶血髓……一身所有,一一拆解,填了这周天万界的千疮百孔。

所以,最终,只是因为她这样一颗,初见世界一般的初心不改,不染一尘地保持到了最后,从而庇护了万界众生吗?

叶决收敛了冰晶。但那静静躺在他手中的地脉之心残片,却仿佛依然透过了遍布裂纹的白晶匣子,在无声问他: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馀心之可惩?】

叶决肋下心尖陡然如针扎般一痛。

他知道自己道心不稳。

但这一次,叶决没有运转法门,将念头按下。也没有运转法门,梳理灵脉运行的错逆。他只是缓缓收起手中白晶匣子,放眼看着苍苍昆仑,有些走神。

那一日,他不曾回头。

如今,他好像第一次愿意低头看丶侧耳听,也终于有些懂了她了。

却也只剩时光莽莽,岁月悠悠。

一些人已远去不复归,一些人亏欠的也永远回不了头了。

曾经也拂过昔日昆仑山门的微风,又拂过叶决身侧。

带着一缕不曾有的微凉,吹动着他的袍角,吹动着他的道心。

从古到今,向来是匆匆奔流的时光,依然奔涌着穿过叶决。

叶圆圆让他不必在意,只说她可以做自己的小太阳,自己照亮自己。但她不仅仅是照亮了自己——

【她把过去没有从你这里得到过的,都尽数给出去了。】

所以,因为她不计较了,你就可以真的不必在意吗?

叶决望着浩渺诸天,心里明白,从此刻起,清风明月,晨曦暖阳,这周天万界的一切,都将在他每一次擡眼看去时,对他无声诘问:

你看看这万界诸天,看看你脚下手中,都是因为什么而得以保全的?

叶决忽然记起,自己初入道门时,师尊满意颔首,又告诫他说:

“入我道门,自此当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

多少年,叶决行己立身,自有法度。

但此刻对着茫茫天地,叶决却问自己:

【叶决,你当真是,问心无愧的吗?】

而岁月匆匆,将叶决的回答,也冲销成了凝固在时光之后,无人听闻的消寂心声。

当然时光大道,也不仅仅只是在叶决一个人身上才行得匆匆。

清风无声,吹动着一粒渺渺微尘,在世间悠然翻飞。

末世之中,天地刍狗。

而这粒微尘却自由自在地,在风头畅快地翻腾着。乘着光阴大道奔流的浪尖,披荆斩棘地昂扬着,向前进发。

它穿过世间一切动荡的和安宁的,掠过一切屈死的和奋争的,行过一切反目的和团结的,路过一切复杂的和单纯的,越过一切丑恶的和美好的。

它没有为任何事物而稍驻。似乎这一切都不是它想停留的地方。

最后,在一片寂寥中,随着清风的息止,它终于也缓缓地降落丶栖息。

叶圆圆觉得自己肯定是睡了美美的一觉,无梦无忧地,感觉就只是眼睛那么一闭丶一睁的功夫呢。

但她已经准备好了,睁开双眼——

她!要!喜!提!新!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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