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第186章
赵氏祠堂中。
赵大做主, 将最后剩下的一点黑饼发了下去。所有人沉默地从筐里取走划好的一小块饼，然后把筐子传递给下一个人。
这是他们最后的食物了，而且明显不够分的。到最后, 娃儿们就只分得了拇指大点的碎饼子。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 马上又是一场恶战, 总要让冲在前面的人多攒点力气的。
看着村里娃儿们围在一起，小心啃着那点子饼的模样, 赵大一时也眼角发酸。
他想起，太祖奶奶过去也常常给小娃子们分饼子, 一人也是这样小小一块。然后大家围坐着一边细细吃饼，一边听她讲古。
赵大自己小的时候, 也常去听太祖奶念叨。
那时候, 太祖奶奶常说他们赵村祖上，可是跟随在上古人皇麾下作战的大将，是以奋勇当先而名震诸天的大人物呢。而他们村和周围物産丰饶的大小秘境，就是上古人皇给他们的老祖宗划的上好封地。
那些话虽也没有人信吧, 但村子周围秘境出産丰饶, 倒也是不假。他们又有村里传下的炼体功法，可以打熬筋骨。在各种大小灾劫不断之下，也不至于完全没有自保之力。那时的日子虽然动荡, 但好歹也还能凑合着过。
那个时候, 太祖奶奶就总说，她的太祖奶奶就曾告诉她, 他们村原本是在什么大界域中, 只是在一万年前, 诸天裂解的灭世灾劫里，被抛入了混沌之中, 断绝了和原本界域的联系。
而他们村一直以来，天灾不断丶动荡不堪，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只要能找到出去的路，重新回到大界域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让大家一定要找到出去的路。
但秘境之外那混乱虚空何其凶险？谁又敢去找什么出去的路呢？
日子就在艰难但平静中，一直这样过着。
直到三个甲子前，一场天塌地陷的大天灾，将村子倾覆！剩下的人不得不转移到附近的小秘境之中。
而探寻出路的事，也成了所有人不得不做的正经事。太祖奶奶讲过的古，又成了所有人的希望所在。
前往秘境狩猎的青壮，每次取得猎获之后，还必须再往秘境外缘去做探索，并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汇总成札子。回来大家还要专门仔细分析，并定出下一次探路的方向。
赵四此时，在心底一算，从他第一次率队向外狩猎探路时起，也已经过去整整一百三十个年头了。
而他们这些人，苦苦找了这么久，遍寻不到出路，却是以这样的残酷的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
三月前，秘境边缘，几个外出探路的村人，真的找到一处隐约通向外界的地方。却不料，一行外来的妖修，也在那时发现了他们。还一路尾随，到了外出狩猎队伍的大营周围，并在那里设伏。
而村中所有深入秘境探索的青壮，在得知真有了外界消息时，齐齐汇聚大营，却就此中伏。所有人几乎被屠戮殆尽！
最后，还是靠着赵二黑的意外杀入，和赵大的一番同归于尽的虚言恫吓，才最终将来人逼退。
但很快，大家也发现，秘境周围已经被这些妖修堵死了。
而且，妖修在那一番屠戮后，也将村人名册和标注了周围秘境分布位置的札子，统统搜刮走了。
他们剩下这些人，实际上已经成了瓮中之鼈。
果然，今日对方点齐人马，按图索骥，又来围攻！
而村里也早有准备的。
大家夥利用周围未探明的小秘境，一路设伏，也宰了不少妖修性命，只是他们自己同样也是损失惨重。
在连番激战后，最后剩下的人，被逼退到了这在天灾中尽毁后，早已废弃的旧村里，躲入了祠堂。
整个村子，还剩下的活口，也都在这里了。
赵大一眼看去，粗粗一算，只得四百来人。顿时眼中一酸，又连忙撇开头去。
但一转头，他又正好看到，聚在墙角的小娃子们，两下就啃完了饼。又一起蹲在地上，指尖小心沾起渣子吮模样。
而旁边妇人面露不忍，便将自己吃剩的一块饼，给了身边一个咬着手指，看别人吃饼的小娃子：
“给，吃吧。”
那小娃子，是所有娃子里最小的一个，大家都唤他三娃儿的。此刻他眼里虽馋，却是咽了咽唾沫，只小声说：
“大娘吃，我不吃。”
那妇人用粗粝的手掌，摸摸他头，把饼塞他怀里，宽慰说：“大娘已经吃饱了。”
“哦。”赵三娃这才接过了饼子，又大声说了句，“谢谢大娘！”
然后便转头，对着夥伴们招呼起来：“又有饼来喽！大家来分饼吃！”
说着，赵三娃自己从饼子边缘，掰了细细一点，放在嘴里抿。
然后把饼子给了旁边的娃儿。
所有人沉默着，看着那半截饼子，在这些娃儿中间，传递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赵三娃手上，却还剩下了指头大一块儿。
而给他的小娃儿还说：“三娃儿，我们都吃过了，你把剩下的吃了吧。”
赵三娃拿着那点饼子，想了想，又说：
“那这剩下的，就给二傻留着吧！他睡了这么久了，醒了肯定饿的。”
说着就要往前去。结果一起身，头上就挨了一掌。
赵三娃“哎哟”一声，回头去看。
却见那给饼的妇人，瞪着眼训道：“乱喊什么？要叫二黑。”
“哦。”赵三娃只好一脸悻悻地，揣着饼，往前面横躺在破席上的赵二黑走过去。
身后又传来一个娃子不满地嘟囔声：
“本来就是个傻子嘛，干嘛不让叫？”
紧跟着又是一个拍脑袋的脆响。
这下娃儿们没人吭声了。
其实，赵二黑这个娃儿，平日里特别爱犯轴，净做些大家都不懂的事情。偶尔高兴了，还会一时自言自语地，说点什么“大仙亲传我的技艺真厉害”丶“有了这个，我就能在大仙手下，当个得力大将了”……之类的胡话。
所以，虽然大人们一直不许这样叫，但私底下，村里的小娃儿们都是把和他们同龄的赵二黑，唤作赵二傻的。
而小娃儿们也不知道，在那一日，妖修即将屠灭所有狩猎青壮之时，却是这个一直被所有人当成傻子的赵二黑站了出来。从埋伏圈后面，冲入妖修之中，一顿大杀特杀！几乎就要以一己之力，破除埋伏圈，将局面扭转！
只是后来，对方又来了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大人物，又将局势掰了回去。
但也是因为有了赵二黑这暴起在前，赵大才能以太祖奶奶讲过的上古人皇的事迹，和同归于尽的言语，恫吓住那大人物。让他只是出手将周围封锁，便暂时退去。
而赵二黑也自那时起就重伤不醒，昏迷至今。
在之前，赵二黑只是一个小时候被压坏了脑子的二愣子。他说的那些胡话，就只是胡话而已。
但在那一日，他先敏锐发现村人被伏，继而寻到破绽，一招暴起，杀敌无数……一系列不合常理的操作之后，所有人都开始禁不住心里犯嘀咕了：
莫非赵二黑真的早已和外界之人，有了什么联系吗？
大家又细细检查，发现赵二黑那一日爆起发难时，所依赖的兵甲丶器械，其实制作粗疏。且皆是用附近秘境之中出産之物拼接而成的，并无外来之物。
而且，因为大家只把二黑当个傻子，村里老师傅也只教了他粗浅的淬体法门，并没有将他当回事。这次细细一探，所有人才知道，二黑能长得这么牛高马大的，也不完全是单纯因为他平日里就吃得多。而是他把那轴劲儿，也用到了淬体修炼上了。
这一身筋骨打熬，着实不输村中的猎手。
而赵二黑也自小就和所有同龄人，玩不到一块去的。他就喜欢自己一个人往周围秘境里钻，回来后还老喜欢大声自言自语，吹嘘自己今日又在林中猎了哪些凶猛精怪，又一次成功保护了村中大家的安全云云。
……现在看起来，他应该真不是吹的。
而他那些和村里完全不同路数的强力器具，和熟稔的对敌手段，应该都是他用着那股轴劲儿，自己在秘境中一日一日，打熬出来的。
至此，大家也都又歇了心思。
在等待外面发动的这三个月中，村里仿照着赵二黑那些装具做的准备，也是为今日激战，多添了几分战力的。
但对方这次来的人实在太多，又有大人物坐镇，实在难以抵挡。
添这几分战力，也只是聊胜于无而已。
不过赵大私心里，其实还是对赵二黑那些“胡话”存了一些幻想的。因为就眼前这情形，除了寄希望于这点幻想，赵大也实在不能为大家找到什么生路了。
只是此时赵二黑依旧不省人事，而赵大的一点幻想，也只能是一点幻想罢了。
而赵三娃捧着那点饼子，蹲在赵二黑身侧，先推了推他，唤了两句“二黑”，又小声喊了一句“二傻，饼来啦，你再不吃我可就吃了啊”。
见赵二黑还是不动。赵三娃才又从身上扯了布条，小心翼翼地把饼子裹起来，塞到了赵二黑的怀里。
再一擡头，赵三娃却见太祖奶奶，坐在供桌旁边的一个蒲团上，睁着几乎要埋在皱纹里的昏浊眼睛，正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太祖奶奶是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了。
如今，她整个人都佝偻着，手放在膝盖上也一直在颤，嘴里也像是一直嚼着什么一样。
太祖奶奶平日里不说话时，也总是吧唧着嘴的。如今她脑袋不太灵醒了，吧唧嘴就更严重了。
而赵三娃却以为，太祖奶奶这是饿了。他挠挠头，吞咽了一下，又起身，跑到太祖奶奶身边，从怀里拿出一颗他珍藏了许久的野泡子：
“太祖奶，我摘了甜泡子给您吃！”
太祖奶奶稍微坐直了一点，擡起手，整个人抖动得更严重了。她努力睁着浑浊的眼睛，看清了来人：
“三丶三娃子啊。”
太祖奶奶声音含糊地说。
“是我。”赵三娃应了一声，就把泡子往太祖奶奶手里放。
太祖奶奶却抓住赵三娃的手腕。
她虽然抖得厉害，手上却依然有劲儿。竟是直接把赵三娃的手和泡子，推了回去。
然后，她眼睛笑眯着，没在了皱纹里。嘴角咧了一点，露出已经没剩两颗的牙，含糊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可以辨认出的欣慰：
“好丶孩子，你丶自己吃。我等丶大妞回来了。她丶会给我，带大丶果子的，嗯……”
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太祖奶奶说道最后，已经带着沉闷的丶胸中无力的尾音。
而赵三娃一听这话，瞬间眼睛一红。
赵大妞之前也是一直带他玩的。但大妞已经被掳走了。
而太祖奶奶本来人硬朗清楚的，也是从那一日开始，渐渐糊涂起来。
到后来，她就总是忘记了大妞已经不在了的事，总是说自己要等大妞回来。
赵三娃吸吸鼻子，又对太祖奶奶说：
“太祖奶，您又忘啦？大妞她已经——”
“赵三娃！”一直看着这边的赵大，连忙大声喝止。进而快步过去，又给赵三娃头上送了一掌。
“你那野泡子是小孩儿吃的玩意儿，你自己留着吃吧。”
说完，只把赵三娃握着泡子的手，往他自己怀里一塞，将他人推着撵去了小孩儿堆里。
然后，赵大半跪在太祖奶奶跟前，把自己没吃完的饼子，往太祖奶奶的手里放，一边提高声音道：
“太祖奶，您忘啦？大妞这次探路走得远了，一时回不来呢！等她回来，一定给您带着大果子的。您先吃着这个。”
太祖奶奶却固执起来，声音含混中又有些急：
“我丶不，我有，大妞。”
说着，她用不停抖动丶满是黑斑丶瘦到只有皮包骨的手，又捏着赵大，把那饼推回去。
太祖奶奶年轻时候，可是村里狩猎第一的好手。现在年纪大了，手上却依然劲儿不小。赵大也不敢用力推拒，只能让太祖奶奶推着，又想好生哄老人两句。
但话刚开了个头，赵大自己却是心生悲凉，继而喉中哽住，无法继续。
他记忆里，那个总是笑眯着眼和所有人讲故事的太祖奶奶，短短时日，就成了眼前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原本还能挨过去的日子，转瞬之间，就成了如此绝境。
和赵大并肩作战的夥伴，他熟识的村人，一回头就再也不见。
赵大一时再忍不住眼泪纵横，只能连忙低头遮掩。但一低头，却又看见太祖奶奶那干瘪枯瘦的手背。
一时之间，他哪里还忍得住？只能任眼水不停，只强压着不出声罢了。
但就在此时，太祖奶奶却忽然松开了手，整个人似乎陡然有了精神一般，又坐起身，声音颤巍但有力的喊了一声：
“大妞回来啦！”
说着，还又擡着颤抖的手，对着祠堂之外招了招。
赵大原本以为这是老人家又犯糊涂了。
但忽然，他也意识到什么，猛地起身！转向祠堂正门。
所有人堂内之人，都已经拿起武器，全力戒备。小娃子们也被挤在了最里面。
而透过正堂的那破烂的门板，所有人看到一个灵俏的身影，仿佛穿过一层朦胧的星辉柔光，向他们行来。
却正是叶圆圆终于顺着天机感应，找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