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语被问住了,顾不得疼,就着侍婢的手缓缓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看着眼前的永璜。福晋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与其早晚都要面对,不如一次就说个清楚好。她也是真的心疼了,孩子就是孩子,实在不该承受这样的重创。
“大福晋。”永璜的声音低了下去,哽咽又含糊不清的唤了这一声,扑扑棱棱的投进兰昕的怀里,小声的啜泣起来。
兰昕忍了许久的泪水还是决堤,顺着她惨白的脸庞缓缓滑落,心里又气又恼,恼许淜不争气,更恨使坏的人手段太过刁毒。她跪在了地上,牢牢的抱着永璜,软言抚慰起来:“没有额娘,你还有阿玛,有大福晋,有侧福晋疼爱。永璜,大福晋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照顾你,替你额娘尽当母亲的心。你别怕,别怕。”
永璜听懂了话,哭声也越来越低,兰昕吃力的将他抱了起来。盼语紧忙来扶:“福晋,要不要请御医过来瞧瞧?”
兰昕点了头,双手紧紧的抱着怀里的永璜,脚下的每一步都倍感吃力:“你好好的,便是对你额娘最好的告慰了。”
金沛姿站在假山亭上,这感人至深的一幕尽收眼底。心里是千百种滋味翻卷,难以言说。
敏澜呈上帕子,关心道:“格格别伤感了,看怄红了眼睛。福晋这么做,亦是无可厚非,否则大阿哥真要把杀母之仇算在她身上,可怎么办好!现在说出来,于人于己都有利。”
“多嘴。”金沛姿隐去忧色,语气稍微严厉了些:“福晋处事最稳妥,哪轮到你一个奴婢多嘴。让人听去,还当咱们有异心呢!”
“格格教训的是,奴婢不敢胡说了。”敏澜缩了缩身子,稍微往后退了一步。
荟澜看金沛姿不悦,温顺的赔笑道:“胡说之言,格格您可别往心里去。府中的人事,逃不过福晋的一双慧眼。可宫里的事儿就难说了。方才来传旨的公公,正是皇上身边伺候的。”
金沛姿摇了摇头,皱眉复又松了眉头:“得了吧。府里的事儿尚且弄不明白呢,宫里的就更论不着咱们操心了。四爷是做大事的人,有他在,咱们看看这圆明园的景儿不是更好么!”
“自然是好的。”荟澜没有再说下去,一来省了口舌,二来猜想金格格心里也是有数的。
一路上的策马奔驰,弘历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好不容易入了宫,才走到养心殿前,正瞧见五阿哥弘昼赶在他之前走了进去。
萧风看着弘历的脸色不好,压着嗓子道:“四爷,咱们跟五爷也就前后脚的功夫,应该不当事儿,奴才在此候着,爷您赶快进去吧。”
弘历并未急着追上去,甚至停下了脚步:“前后脚不假,亦有先后之分。如同长幼有序,乱不得。五弟至孝,知皇阿玛旧疾发作,心急如焚,由着他先去也未尝不可。”
“可是爷,平时也就罢了,这档口上,您不能让着五爷啊。”萧风急的不行,放眼当下,也就唯有五阿哥弘昼与四爷不分伯仲。倒不是盼着皇上有什么三长两短,终究是关乎大清基业之事。“实在不得不当心。”
“额娘的心思,尚且不明朗。”这是弘历的心病,亦是他心中最痛。熹贵妃明明是他嫡亲的额娘,却养育着裕妃诞下的五阿哥弘昼。平日里想要见额娘一面着实不易,可每每相见,那弘昼尽然都在她身侧陪伴。
弘历常常在想,究竟他和弘昼,谁才是熹贵妃的心头肉呢?
萧风连连摇头,笃定不已:“四爷这是说什么呢。亲疏有别,五爷纵然至孝也终究不是熹贵妃娘娘十月怀胎诞育的。隔着一层肚皮,终究贴不上心。”
“但愿吧。”弘历扬起头,恢复了如常的自信:“你且在此候着。我自去瞧瞧。”
因是夏日的缘故,皇帝的内寝之中并未焚香,连冰也没供。浓郁的药味儿飘散在窒闷的空气中,将潮湿而沉淀的苦涩熏染满处,似乎眼前这些明黄色的帷帐与生俱来的味道。
病榻前,熹贵妃镇定的立着,目光沉稳的落在皇上枯槁憔悴的面庞上,没有过多的哀伤亦没有哭泣,似乎这样的结局,是她意料之中的。
弘昼走了进来,内寝的宫人们连忙屈膝,谁都没有发出一丁点响动,生怕惊扰了缠绵病榻的皇帝,与神思不属的贵妃娘娘。
“熹娘娘,皇阿玛怎么样了?”弘昼心焦,亦顾不得礼数,还像小时候那样亲昵的唤着熹贵妃。“得了信儿,儿臣就入了宫,御医是怎么说的?”见皇帝尚未醒转,弘昼的眉头紧紧蹙着,愁绪难解。
“先别急,喝口茶润润嗓子。”熹贵妃看着弘昼额头上薄薄一层汗珠,怜惜道:“这样热的天,难为你赶了来。”
话音落,雅福端正的呈上了热茶:“是最好的普洱,贵妃娘娘知道五阿哥您喜欢,特意叫给您备着。”
“熹娘娘惯来都疼儿臣。”弘昼苦涩的脸上,露出些许灿烂,他是真的很亲熹贵妃,甚至胜过了自己嫡亲的额娘。
而弘历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听见了雅福的话,又看见了弘昼的笑容。当然,最让他刺目的则是熹贵妃脸上陶醉又慈爱笑容,真的很美的笑容。似乎这种表情,她只有在对着弘昼时才能情不自禁的显露出来,令他如此陌生。
“额……熹贵妃娘娘万福。”弘历脱口而出的原本是额娘,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映着她的笑容,竟然会叫不出口。
弘昼顿时尴尬不已,连忙搁下手里的茶盏,兀自上前拍了弘历的肩膀,亲切道:“四哥,你也赶来了。”
“自然不比你来的早。”弘历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尽管他心里很不舒服。“皇阿玛怎么样了,御医怎么说的?”问话的同时,弘历的目光徐徐朝床榻上的皇帝望去,不忍之中带着忧愁,却始终没有正眼看熹贵妃。
不知道她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可弘历始终觉着自己没错。她的心既然不可以分给他一些,那么他又何必处处理会她的感受。亲生母子尚且如此,后宫里哪有什么情分可讲。弘历忽然很想知道,当年她请求抚育弘昼,是出于弥补膝下寂寞的私心,还是仅仅为了讨好皇上的计策?
熹贵妃朝雅福递了一眼,缓缓扭过身子,重新让目光停留在皇帝消受的面颊上。自嘲而笑,却不让人看见,复又不漏声色的说:“御医说皇上的身子大不如前。照着往常的方子,足足加重了三倍的药量还是难以疏通经络。你们亦懂,经络内属于脏腑,外络于肢节,非同小可。
药力不能及,血脉则难以通畅,血脉不通畅,聚瘀于体内的寒毒只会越多越重。唯有针灸之术,方可奏效。”
“藏寒生满病,其治宜灸。”弘历自然晓得《黄帝内经》一书中提及九针的形质,正是针对此症。然而皇上是天子,若非他金口允诺此法,谁又敢贸贸然替皇帝施针。
弘昼心里不是滋味,看了一眼昏睡中的皇帝,又看向熹贵妃。艰难的开口,恳切道:“皇阿玛昏迷不醒,后宫之中,唯有熹娘娘您最知圣意。病向浅中医,儿臣恐怕耽误不得。”
熹贵妃若有所思的颔首,轻微的犹如没有动作:“正因为耽误不得,本宫才让人请你们入宫商议。弘时早早削去宗籍,已不是皇上的三阿哥了。弘瞻年幼,还当不起宫里的事儿。本宫能倚重的,也唯有你们了。”
弘历的心猛的一揪,原来在额娘心里,他与弘昼竟然没有什么不同。皆能倚重,必然是一样的分量。旧话常说,生娘不及养娘大,如此看来,养育之恩更甚于十月怀胎之亲厚。这叫他情何以堪?
弘昼似乎并未想太多,且没有发觉弘历的不悦,兀自走近了熹贵妃身侧:“熹娘娘莫要担忧了,既然此法可行,就请御医尽快为皇阿玛诊治。想来皇阿玛最惦记您,必然不愿见您忧思难解,寝食不安。”
这样贴心之言,弘历从来未曾对自己的额娘说过。想不到嫡亲的儿子不说,旁人一样能说得有滋有味儿。几乎是下意识的,弘历后退了两步,微微侧过了身子。他不愿意看,不愿意听,更不愿意犹如外人一样挡在这里碍眼。
熹贵妃玲珑心怎么会看不出弘历的心思,她微笑着对弘昼点了点头,转而问弘历道:“你觉得如何呢,弘历?”
“既然额娘与五弟同样的心思,就请御医为皇阿玛施针疏络。”弘历垂首,郑重道:“御医应当都在耳房候着,就让儿臣走这一遭。”
雅福想要拦他,心道这么小的事儿,何必劳四阿哥亲自去呢。可瞟了熹贵妃的脸色,她又悻悻的闭了口。或许这么退出去,的确避免了尴尬,毕竟五阿哥是长在贵妃身边的。
心里却还是觉得,熹贵妃不可能疼五阿哥比四阿哥更甚。雅福忧心忡忡替贵妃难受,不知该怎么才能让四阿哥明白这个道理,也好让贵妃别这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