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昕领着高凌曦、盼语穿过廊庑折向北,直抵太后所居的后寝大佛堂。说来也是奇怪,穿过四扇双交四椀菱花隔扇门时,兰昕不经意触了触门上栩栩如生的雕刻,沾了一指的尘埃,似乎已经有许久无人擦拭过了。
“太后万福金安。”三人齐齐行礼,福身垂首,郑重且拘谨。毕竟兰昕与盼语都曾受太后“教诲”,脸色看得且够多了,实在是心有余悸。
反而高凌曦随即眉开眼笑,忧心之中带着几分二人没有的亲厚,最先仰起头来:“太后,您可觉着好些了么?”
虚着眼,太后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高凌曦这才舒心一笑,娇媚的面庞让她看上去很迷人,即便是一个轻浅的微笑,也足以令人倾心。
雅福得了太后的允准,连忙走上前来扶起皇后:“娘娘,快请起吧,太后这会儿头疼欲裂,实在是难以开口说话。奴婢照料力有不逮,还望娘娘恕罪。”
兰昕幽幽低叹,端正的走上前去,接过小侍婢手里温热的绵巾,轻轻拭去太后额上的汗珠。口里仔细说道:“太后,您稍微忍耐,皇上已经下旨传召最好的御医入宫请脉。”
太后的脸色青灰枯槁,嘴唇乌青又泛白,看上去着实病得不轻。她很吃力的握住兰昕的手,看一眼关的严丝合缝的窗棂,气若游丝:“这么好的日子,哀家给皇上添堵了。”
高凌曦忙走上近前,垂首轻语:“太后说哪里话,您的凤体安康才是皇上最牵挂之事。”一想着皇上没有来,高凌曦又觉着有些话说的不得当,遂补充道:“若非这会儿张廷玉大人有要事求见,皇上还不得插上翅膀,扑扑楞楞的飞过来。臣妾请太后务必宽心养病,待皇上处置好国事,一准儿就来向您请安了。”
盼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番话,原本当是皇后来说,即便皇后不说,或许也该是她来说。毕竟自己跟着皇后入宫请安的次数不少,见太后的面儿也并非一回两回,到底熟悉些。怎么反而是高凌曦能絮絮不止,言辞轻浮,要知道她来来回回,也没见着太后几次……
莫不是因为皇上的恩宠,连太后也跟着疼惜了几分?盼语站在原地,十分的不舒坦,垂着头,自觉后脖颈凉风直冒,寒气逼人,连带着心也愈发冰凉起来。可脸面上,还是得维持得体又焦虑的微笑。她真心不明白,何以自己的处境会变得如此尴尬,仅仅因为高凌曦美貌么?仅仅因为高凌曦之父,是皇上宠信之臣?
究竟是因为皇上对高凌曦的偏爱,才重用了她的家人,还是因为有家人的匡扶,高凌曦才能鲤跃龙门,一下子成为显赫尊贵的妃主?这一层关系,实在她复杂了,根本难以理清。盼语抵住胸口灼热的闷气上涌,恨自己不能平静以待。
憔悴的脸上,露出艰难的微笑,太后轻咳了一声,支撑着身子想要做起来。复又简短道:“皇上英明,哀家总算安心。”她伸手指了指搁在不远处的玻璃棉镶银花梨木桌,想要盏清水来润喉。
盼语就立在近前,得了这眼色,忙双手奉上了一盏温水,走上近前来。“太后,喝点温水润一润喉吧。”
高凌曦侧首,轻易的从盼语手上接过茶盏。自然这里很显然有争夺之意,明摆着告诉娴妃,这水还当是由她奉上才妥帖。何况太后未必喜欢她娴妃来伺候。
兰昕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扶着太后坐好,将福寿连绵的靠垫在合适的位置,关心道:“太后可觉这样垫着舒适,若有不当,臣妾再调。”
“可以了,皇后。”太后喝了口温水,声音微微润了些:“雅福,看座吧。哀家见了皇后与慧贵妃、娴妃,精神不知不觉好一些了。想着多和她们说说话。”
雅福闻言一喜,连忙吩咐了小宫婢将黑漆描金靠背椅摆了上来。
兰昕不由自主的想起高翔方才于钦安殿所说的话,心里疑惑,忧心问道:“臣妾得知太后昨夜受惊,心里大为不宁,究竟是何因由。太后能否与臣妾细说,也好让臣妾之所不足,加以防患!”
“左不过是自己的心魔罢了。”轻哂的说出这样的话来,足可见太后倒是真不避讳,言谈间全没有半点躲闪之意:“自己的心过不去,才时时难以忘记。后宫历来如此,怨不得旁人。”
高凌曦微微愕然,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轻轻的垂下眼睑,联想到自己先前的遭遇,不免悲伤叹息。
“这是怎么了?”太后握住了高凌曦柔软纤细的手指,关心不已:“怎么脸色这么不好?”
“回太后,臣妾不过是想起自己有梦魇的毛病,心存余悸。那滋味儿,当真不好受呢。”高凌曦不好意思的仰起头,对上太后狭长的凤目,忧心忡忡:“臣妾也请御医调治过些许时候,总归还是难以根除。心以为这个毛病,怕是要跟着臣妾一世了。”
“那你还真就是与哀家相似了。”太后紧了紧手里的柔荑玉手,缓缓道:“终究是心魔罢了。心里隐隐不安着什么,那东西就会出现在梦里头。其实呀,不过是自己所想而已。这会儿天明了,哀家心里也没有那么避讳了,同你说说也无碍,可夜里真就是给吓着了。”
兰昕沉着脸,明暗不辨的听着二人说话,似乎插不上嘴。
而盼语除了勉强的维持着笑意,目光一直逗留在太后身上彩凤欲飞的锦被上,连抬头也很少,似乎心事很重的样子。
太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叹一叹:“前几日,永璜的乳娘领着他来给哀家请安。哀家这么一瞧啊,总觉得那孩子可怜得不行,似乎比从前瘦了很多,怏怏的话也少了。”说到这里,太后沉痛的闭上双眼:“没娘的孩儿命苦,由宫人身侧长大总归不及有额娘疼惜。”
以为太后意在责备自己没有尽心照拂,兰昕连忙告罪:“太后恕罪,臣妾疏于照顾了永璜,实在是心中有愧。”
“怎么能怪你呢,身为嫡母,你岂会不疼他。”太后宽和一笑:“哀家是想,你自己也要照顾永琏、如缤,还要管理后宫沉冗繁重的琐事,应接不暇是无可避免的。可永璜到底不该没有人疼,依着哀家的心意,倒不如为她择一位养母。养在疼惜他的额娘身边,哀家尽可以放心了。”
此言一出,着实让三人一惊。
先不说太后是何心思,单说永璜养在谁的宫里才算妥帖,就是一个费思量的难事。
高凌曦的脸色微然有变,毕竟富察寻雁是死在自己的后窗下,永璜还小,未必看得透这是嫁祸,难免对她怨恨。有了这一层怨恨,他定然不会愿意跟着自己同住。可太后这番心意,明显是向着为谁聚拢皇上的恩宠……
然而盼语的心也未必就不沉重,仔细一想还真就越发的不是滋味。她沉沉的垂下头去,快要埋进胸口了一样。串通莫如玉,将陷害永璋之事强加在富察寻雁身上,已经害的她死后清誉都被玷污了。自己要怎么面对永璜呢,他必然不愿意跟在自己身侧。
可永璜不跟着自己,必然就得跟着高凌曦了……盼语实在不愿意看见,万千恩宠尽数聚齐于高凌曦一人之身。
争不了家世争不了恩宠,就要争皇上的一点血脉,唯有抢占了先机,才能稳稳当当保全自己的地位。盼语这么想着,后脊梁倒是不发凉了,可后心的冷汗取而代之的沁了出来。
还是兰昕最有计较,她并不先去想永璜去留的问题。反而是在想,太后这么做的用心。说白了,是唯恐天下不乱,生怕后宫安宁宫嫔们心思一致。总是要惹出些是非来,她这个当皇后的焦头烂额了,才能彰显太后的威望。
想了想,兰昕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试探的问道:“太后,依您的心意,永璜养在哪一位妹妹的宫里,才算妥帖呢?”将这个棘手的问题交给太后处置,更可以看出太后的心思。与其猜来猜去,倒不如痛痛快快的。
兰昕并非不怨,这怨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毕竟她若是太后,也不愿意看到如今的局面。
盼语同高凌曦飞快的对视一眼,心不由怦怦的跳了起来。可她们始终不敢过分的显露自己的用心,唯有悬着心,巴望着太后开口。谁让她们二人,至今未能替皇上诞下皇嗣。倘若是好命的苏婉蓉坐在这里,只怕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感觉了吧。
太后沉稳一笑,从容不迫道:“这也好办,永璜不是有十岁了么。谁对他好,他想跟着谁,皆有他自己思量不就得了。皇后与哀家自当不必太费心,由着永璜自己权衡就是。”
“是。”兰昕端惠一笑,不忘讨好:“太后病中依然挂念永璜,臣妾汗颜。”
亦不多说什么,太后唤了一声雅福:“就趁着慧贵妃与娴妃都在,去把永璜带来让他挑挑。”
兰昕有些懊恼,她从前并不愿相信,自己的命运是掌控在了太后手中。可这会儿,竟连同永璜的命数,尽被太后一并操控了。或许还有皇上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