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南书房的时候,弘历余怒未消。李玉和王进保不敢跟的太近,只好静静候在书房外听候传唤。
陈进忠端着热茶上来,笑嘻嘻道:“两位公公才从慈宁宫回来,必然口渴了吧。让奴才在这儿盯着会儿,趁这功夫,您二位去耳房歇会儿喝口茶也好哇!”
王进保心道也好,凑巧皇上这会儿正在火头上,能躲远点就躲远点。嘴上也没忘记提醒陈进忠一句:“圣前伺候,当心着点,皇上这会儿气不顺。别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若在平时,陈进忠听他说这样教训人的话,必然不服气。同是伺候皇上的奴才,品级同,亦非皇上身边的红人,谈不上谁比谁得宠。实在没必要装孙子。
“得咧。”陈进忠咧嘴一笑,心想今儿这孙子还真是装定了,谁叫自己答应了芷澜的哀求呢!于是,谄媚笑着,目送王进保离开,才稳稳当当端着茶盏,躬着身子走进南书房去。
李玉心里有疑惑,陈进忠年岁轻些,也不必对着自己和王进保这样谦卑。殷勤的有些过分不说,皇上阴沉着脸子回来,谁又会看不清楚呢?他就算再想得脸,也实在不必拣这个时候取悦皇上。就不怕适得其反么?
换句话说,莫非他有什么妙计,一准儿能让皇上消气……
心里疑惑,脚下的步子就越发慢了些。李玉细细的想,心里有些不踏实。
王进保冷不丁的转过头,正瞧见脚步虚浮心里有事儿的李玉,压着嗓子催促了一声:“别拖拖拉拉的,赶紧走吧,再耽搁一会儿,茶都凉了。”
“诶。”李玉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虽然疑惑,可到底还是无计可施。
南书房内,陈进忠将茶摆在皇帝顺手的位置,转过身朝鎏金九龙腾云的香炉里,撒了一把茉莉香,那轻飘飘的白烟缭绕一室,扑鼻醉人,夹杂着薄荷凉丝丝的气息,提神醒脑,令人舒适。
弘历原想着龙涎香气味浓郁,不适宜此时焚烧,不料陈进忠还挺有心思,懂得换成清淡的香粉,心里顿时舒坦了不少。
端起茶盏,弘历浅呷了一口,一股清幽苦涩的香味儿溢满口中,竟然是久违的味道。弘历情不自禁的冷哼了一声:“费心这些思,难为你了。”
陈进忠彭一声跪下,惶恐分辩道:“皇上恕罪,这香料与茶,皆非奴才准备。实在是芷澜姑姑苦苦哀求,奴才实在不忍,这才斗胆代她敬奉皇上的。”
弘历微微侧目,看一眼跪着的陈进忠,俊朗的面庞阴晴不定,略沉吟道:“朕身边,实在无需如你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奴才伺候。自己去慎刑司领罚,不必回御前伺候了。”
“皇上恕罪啊,皇上,奴才并不敢有自己的心思啊。”陈进忠怎么会料到,皇上竟然大怒。心颤抖的厉害,却不知当如何才好。就为了芷澜些许的好处,生生失了前程,真是得不偿失。
芷澜就在这时候,处变不惊的走进来。她轻轻的福了福身,垂下眼睑,淡然道:“皇上要怪,只管怪奴婢就好,陈公公不过是敌不过奴婢的苦求,卖了人情而已。算不的什么罪过,更当不起在皇上身边儿自以为聪明的伺候。还请皇上宽恕了他吧!”
弘历冷笑连连,横眉冷目,心底的怒气翻腾上来,周身散发着压倒一切的帝王之气。“说来也巧,朕今日遇上的,尽是伶牙俐齿,佯装纯真的女子。且个个都会替旁人求情。这般宽惠,就不怕危及自身性命么?”
芷澜含笑,不紧不慢道:“旁人怕是不怕,奴婢不知。奴婢自己却不怕。”瞥了一眼陈进忠,芷澜接着说道:“有些话,奴婢只想说给皇上一人听。”
弘历闻言,不曾有任何反应。
芷澜以为他不允,也只好硬着头皮。自顾自说道:“入宫时奴婢不过八岁,跟着宫里的绣娘做些女红。谁知机缘巧合,让命薄如纸的奴婢,遇上康熙爷爱重的皇孙,刚入宫习课的四阿哥,奴婢的命运才就此改写。四阿哥愿意让芷澜近前伺候,就向康熙爷请旨将奴婢赐给了您……”
“陈进忠,你先去吧。”弘历打断了芷澜的话,脑子里也确实回想起幼时的种种。在宫里的日子辛苦,那时也多亏了有芷澜陪着。这么一想,弘历不免软了口吻:“这一回便罢了,倘若再有下次,朕绝不轻饶。”
陈进忠当真是获了大赦,谢了恩,立刻就退了出来,硬是一步也不敢耽搁。生怕皇上改变主意,自己这条小命都保不住了。拂去了额头上的冷汗,他深吸了口气,才觉得心定不少。但愿芷澜能德偿所愿,陈进忠暗暗的想,只有如此才不辜负这一番渉险。
“皇上还要奴婢继续说下去么?”芷澜望着弘历轮廓分明的脸庞,蹙眉问道。
这一问,弘历的脸色又阴沉下来,薄唇并未舒展,唇角下垂,显然是不高兴了。
他这一不高兴,芷澜反而愉悦的笑了起来。“奴婢知道,皇上您对着信任的人,才会表露心绪。若非是真的在意了芷澜,您不会让奴婢去伺候皇后娘娘。唯有款仁慈惠的皇后娘娘,才容得下奴婢啊。”
弘历端起了茶,再啜饮一口,方才还滚烫的茶水这一会儿已经温了。“朕有朕的思量不假,未必如你所言的那么贴心。”
这话是在辩白他的真心么?芷澜恍惚的有些站不稳身子:“奴婢不敢这样以为,可却希望皇上是念旧之人。哪怕当奴婢是您养着的一条狗儿,这么些年,难道就没有半点不舍么?”
“你何必这般作践自己?”弘历心里,并不是如此轻践芷澜的。从前懵懵懂懂的情分,他并非全都淡忘了,如若她没有成为太后赐予的暖床婢,而是安安分分的跟随在侧,或许成为宝亲王的时候,能给她一个名分。弘历在意的是,她宁可要太后赐下的荣华富贵。
芷澜缓慢的走上近前去,像旧时那样端起弘历的茶盏:“茶凉了,奴婢给您换一盏热的来。”
“不必了。”弘历有些不耐烦:“你且去吧,朕身旁有御前的人伺候,不会有分毫差池。长春宫才是你该精心侍奉的地方。是什么身份,就做什么身份该做的事。这是朕对你的期望,亦是要求。”
“奴婢早料到皇上会动怒,走进了这南书房,奴婢就没打算走出去。”芷澜浅笑辄止,惨白的脸庞还残留着些许甜蜜。那是心底珍藏了数十年不曾流失的甜蜜,皇上不是皇上,是弘历,是四阿哥,是她心心念念等着盼着的郎君,是她的良人而已。
“既然皇上无心留下奴婢,又何必苦心为奴婢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泪水夺眶而出,轻而易举就跌落下来,仿佛那笑意还未褪尽,人却已经悲伤的不成样子了。“奴婢和皇上一起长大,怎么会不了解皇上的心思。您觉得奴婢是为了荣华富贵,才甘愿作践自己,替您暖床吧!可您是否知道,那一日,太后赐给奴婢了两杯酒……”
话说到这里,芷澜不想再说下去。她以为让陈进忠替她点上皇上喜欢的香料,奉上从前皇上喜欢的香茗,就能令他想起从前的事。想起了从前的事儿,或许皇上就会念及旧情,就会像从前那样温柔的待她。
可这一切不过是她自己满心以为而已。根本再不会有那些从前了……
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走进来的,芷澜顿时觉得心被彻底的掏空了。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能保留自己最后的尊严,不卑不亢的走出去。
“什么两杯酒?”弘历嚯的一声站了起来,阴森的目光充满惊疑:“你且说清楚。”
芷澜没有回过头,甚至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奴婢不需要皇上的同情,是什么又如何,左不过奴婢贱命,无福消受天恩。这些年有幸侍奉在皇后娘娘身侧,已经是奴婢莫大的福分了。多谢皇上的筹谋,请恕芷澜这一回不想跪地谢恩。”
弘历见她不肯说,心里越发的不安宁。三两步追上来,一把攥住了芷澜的腕子:“没听见朕的话么?到底是两杯什么酒?”
手腕咯嘣作响,疼得芷澜几乎以为手已经断了。“皇上……”她奋力想要挣脱他的手,却怎么也掰扯不开。“求求您,放过奴婢吧,让奴婢能去的有尊严些。”
“你不说清楚,休想离开。”弘历的拗脾气也上来了,愈加用力的攥住芷澜的腕子,死命将她往自己怀里拽。
“一杯是入口气绝的鸩毒,另一杯是让奴婢从此不可能成孕的凉红花。”芷澜万箭穿心,痛的几乎窒息。分不清是手腕还是心。“要么,永远离开四阿哥,要么,心甘情愿成为您的暖床婢,却不能有非分之想。试问一个不能替夫君诞下子嗣的女子,怎么可能得到荣华富贵,得到万千恩宠?只不过……”
芷澜泪落如雨,悲伤欲绝”“奴婢若是不这么选,怕早已经与心上的男子阴阳相隔了。”
弘历的手忽然送了力道,脑子了“嗡”的一声。他清清楚楚的记得,额娘她说,芷澜是为了荣华富贵甘愿出卖自己毫无廉耻的女子。
除了紧紧将她拥进怀里,弘历再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