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并不是存心想要芷澜的性命。”兰昕拧着的秀眉,失去了往日的柔顺,端庄之中添了几许不得已,苦恼无尽。可落进弘历眼中,不免疼惜。尤其是她压抑后,那低低的声音,轻缓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托住她的脸颊,轻轻吻住。“臣妾不过是为了和睦六宫,实际上……”
“实际上,关于朕身世的种种流言蜚语,早在朕继位之前,你便有所耳闻了是么?”弘历打断了兰昕的话,替她说出了心中的困苦。“朕之所以不愿意言明,并非是不愿对你坦白,相反的,朕是怕你会难做。”
抚过她柔滑细腻的脸颊,他含情脉脉的笑说:“兰昕你与朕结缡十载,朕又怎会不知你心思!”
这一席话,令人轻飘飘的有些晕眩,兰昕听着,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感动不已。可自己毕竟还是让他伤心了。不知道为什么,兰昕私心里不愿弘历知道,芷澜是诈死。那一樽“毒酒”,根本没能了断她的性命。
或许这样很好不是么?兰昕自以为芷澜能远走高飞,而皇上的心早晚会忘记她的存在。毕竟,她若是还活着,只能搅乱自己苦心安排的一切。或许有妒忌的成分,更多的则是为后宫安宁顾虑,兰昕咬紧了牙,坚定自心。
终于还是端正的跪了下去,兰昕不忍的点了点头:“臣妾不敢欺瞒皇上,此事,的确如皇上所言,臣妾一早已经听见了风言风语。可皇上若不愿对臣妾说,臣妾便永远不相问。芷澜的死,迫不得已,臣妾宁可皇上怪罪,亦不愿皇上背负不孝之名。”
义正词严的话,从兰昕口里说出来,兀自带着几分疼惜。
弘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笑不是,不笑不是,恍惚间不知当以何种神情面对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妻子。所幸兰昕一直未曾抬起头来,就那么柔顺温婉的垂首不语。似乎是给了他很多安慰,无声无息,却最能温暖人心的那一种。
“朕并非不想亲口对你说。”弘历双手托起跪着的兰昕,微微用力的将她拉进自己身前:“你惯来宽惠,公正自持,朕不信你会因为妒怨而容不下芷澜。之所以如此决绝的赐了毒酒,必然是希望平息太后与朕之间,那化不开的宿怨。”幽幽一叹,弘历像是说服了自己:“朕都明白,又怎么会怪罪于你。”\u2028兰昕用力的点了点头,红着双眼贴在弘历的胸口:“皇上,臣妾未能护住芷澜,让皇上伤心了。”
“你已经尽力了。”弘历轻轻的将她鬓边的碎发抚去耳后,愧疚而失落:“朕自己又何尝不是无用的,最终也没能护住她。从前的种种疏远,既是朕对芷澜的疑心,亦是朕不愿接受额娘的安排。可当朕知晓额娘很可能不是自己嫡亲的额娘……”
兰昕将唇贴在了弘历唇上,柔柔润润的封上了他的口,那样令人心疼的话,她不想听见,害怕听见。好半晌,她才眷恋低声的说:“皇上不要说了,臣妾明白。臣妾都明白。”
弘历仰头,看向上空,滑缓无力道:“其实那流言并非于朕登基前才有……些许年了,它已经长成朕胸口的大石了。”
“皇上……”兰昕颇为惊愕,竟然这个谣言,一早就已经压在了弘历心上。难怪他会这样的冷待太后,难怪他会听信空穴来风的讹传,原来他早就已经开始疑心了。“皇上……”不知道当如何安慰他才好,兰昕只能一遍一遍,柔柔的唤他。
“兰昕。”弘历紧紧的搂着怀里的女子,恨不能让她明白自己的心痛。亲生的额娘,很有可能被养育自己的母亲所害,这样的深仇大恨,要怎么才能搁置,要怎么才能淡忘。这些年不提不说,并非他能让自己不去想不去信。
反而正因为能容忍到此时,他才可以保全性命。凭太后的心智,倘若知道他早已疑心,只怕连他的性命都无从保全了呵。
“朕是不是很没用?”弘历的声调,带着令人心疼的酸涩。
兰昕只听了这一句,泪水便顺着脸颊滚了下来。“不是的,皇上,您是大清的国君,是臣妾的夫君。是兰昕心里,最高的山峰。”
“兰昕,朕的皇后,你做的对。你做的对。”弘历再心痛都好,他也不得不承认,若非皇后了断了芷澜的性命,这风波不可能到此为止。一旦太后与皇后之间不睦,不明真相的宫嫔们定会分门别户,各为其主。
轻则废后另立,重则揭穿这隐藏在紫禁城红砖青瓦的污秽隐秘……
弘历不敢想下去,相对无言时,唯有紧紧的环抱住彼此。
雅福示意小宫婢推开太后寝室的门,兀自端着一碗冰糖雪梨走了进去。“太后尝尝,这是奴婢亲手熬的,些许时候没弄,不知道还是不是从前的滋味儿了。”
太后微微虚眼,已经嗅到了那雪梨的清甜滋味儿,淡淡笑道:“哀家没有什么食欲,难为你还亲手来熬了。搁下吧。”
搁在太后手边,雅福又抚了抚几上青花瓶里的几株栀子。“太后惯来不喜欢浓郁的花香,时常有焚香静心的习惯,奴婢走开了一会儿,是哪个奴才这样不开眼,竟然送了栀子过来?还是让奴婢换了别的来吧?”
“不必。”太后微微笑了起来,唇角勾起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习惯了杜蘅芳芷,甜中带辛,沉稳又深邃的浓厚,偶尔尝尝着栀子花的芬芳浓郁,也不失新鲜。到底是慧贵妃的一番心意,哀家总得领受。”
雅福略微点一点头,面上并未有喜色:“杜蘅芳芷能让跌宕起伏的不宁之心顷刻间从容淡定下来,正与太后雍容华贵的气度,压倒一切的威严吻合。岂是几株栀子花能替代的。不过是太后您心善,不愿意驳回慧贵妃的面子罢了。”
跟随了太后数十载,雅福岂会不明白太后所想。她口中之言,看似是自己的想法,又何尝不失太后的心思。
“哀家看惯了端方大雅,不苟言笑的规矩美人儿,偶尔也想看看慧贵妃这一种,含笑春风的,是怎么个百转千媚法。皇上今儿个夜里,是不是去了她的储秀宫?”太后舀起一勺雪梨汁,轻轻碰了碰唇。见雅福没有说话,不免奇怪的看着她:“怎么,难道不是?”
“皇上去了长春宫。”雅福缓慢的露出笑意:“从钟粹宫离开,御辇就向着长春宫去了。这会儿了,还不曾离开。”
太后搁下手里的瓷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自愧而笑:“雅福啊,哀家真是老了。从前还不觉得,这会儿再瞧,身子不济脑子也不济了。三天两头的犯糊涂,竟然什么都看不明白了。”
“皇后出身高贵,世代簪缨,即便皇上不喜欢她这一身。也总该喜欢她背负的光环吧。”雅福不以为意的笑了起来,悬于身后,替太后捏了捏肩:“奴婢总以为,慧贵妃、娴妃才是真性情的女子。敢怒敢言,不失天真无邪,皇上一准儿更喜欢。”
“你还真就错了。”太后不由叹息,依然风韵不失的面颊,此时显出清冷来:“皇上若真不在意这位皇后,怎么又会去了长春宫呢。并没有人拿着什么光环逼迫他不是么?”又是一声叹息,太后才理顺了思虑:“皇后也并非就是咱们表面看到的这样简单,她是不敢怒却敢做的。否则,她怎么就会冒着得罪皇上的危险,当着哀家痛痛快快的赐死了芷澜那丫头呢?得罪皇上的事儿,她还不是一样做的麻利爽辣,不留情面么。”
凤目忽然一转,杀意冰冷的划过出眼眸,仿佛冻住了眼前的空气:“若非皇上朕对富察兰昕有情,那必然是他知晓皇后为何如此决绝。雅福啊,这冰糖雪梨可是好东西,不进些真就浪费了。恐怕哀家以后也吃不上了。”
“不会的,太后。”雅福眉心一跳,神色凝重:“皇上怎么会知道?奴婢不信。”
“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后弯眉一笑:“当年知情的人还有多少,一个不留,尽速处理了。务必要合情合理,不让人生出疑心来才好。”言罢,太后禁不住冷叹一声:“到底是本宫高估了芷澜那丫头,原以为她会是皇上喜欢的,哼……死也就死了吧。没用的人,留着做什么?”
“是,太后放心,奴婢知晓当如何处置了。”雅福轻轻福了福身,预备退下去办差。离去前,瞧见太后端起雪梨汁,一勺一勺的舀着喝下去,心里微微不忍。蹙了蹙眉,抑制住有些不安而悸动的心跳,她终于还是没说什么,兀自垂首退了下去。
太后见她离去,又将瓷碗搁回了桌几上,喃喃自语:“人心不过如此,算计得过,算计不过,终究是红墙里的一缕孤魂罢了。谁又能好的过谁,但求的,不过就是活着时候的风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