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臣妾有事相求,请您见臣妾一面吧……”
秋香色的镂空的香罗垂地,镶滚的银边儿淡淡的划出丝缕银光,绥带鸟栖竹啄梅花的暗花,意欲传递着举案齐眉的良好之愿。那轻轻灵灵的鸟儿,随着微风而晃动,仿佛能听见人心底凄凄的哀诉。
兰昕伴着弘历缓缓的走了进来。
索澜与锦澜凝重着脸色,一左一右的打了帷帐。
弘历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盼语,挥动着细若竹枝的手臂,像是苦寻着什么终究不得一样的痛苦,心里难受至极。“好端端的,怎么会高烧不退?”
兰昕侧了侧身子,由着皇上近前落座于床榻,看着他握住了娴妃挥舞的纤纤玉手,紧了紧眉头。“并非是好端端的,娴妃是郁结在胸,活活气成这个样子的。”
“气?”弘历不解的看了兰昕一眼:“有什么话,皇后你便一吐为快吧。”
“娴妃身边的乐澜与宫中侍卫有私情,珠胎暗结。娴妃得知此事,心中有愧,只觉对不起皇上与臣妾。可乐澜毕竟是她身边伺候的人,这么些年来,总有些主仆情分在。”兰昕说到此处,泫然失神:“遂来求臣妾宽恕了乐澜,只将她发落出宫便罢了。臣妾原本也想着将乐澜发落出宫便罢。
谁知乐澜嘴硬,抵死不肯交代谁才是与她私通之人。这也算了,谁知,臣妾还查出慧贵妃身边的宝澜于御花园池水中溺毙,竟然也与此事相干。只因宝澜误打误撞,撞破了乐澜与侍卫的奸情,于是惨遭灭口。事后,又被乐澜换上了自己的衣裳,妄图掩人耳目。”
兰昕知道整件事并不是自己说的这么简单。可实际上,和皇上说的越简单明了越好。
弘历听着兰昕的话,眉心微微蹙了蹙,却没有说什么。
兰昕见皇上不语,凝重了脸色继续道:“臣妾未能尽心训诫六宫,致使此歪风邪气弥漫,后宫乌烟瘴气实在愧对皇上。遂赐了琼浆玉液毒酒,让娴妃亲自送乐澜上路,也算是将此事有所了结。而那名隐藏在深处的侍卫究竟何人,臣妾以为……如今死无对证,便不必再追查下去了。”
锦澜一个哆嗦,险些惊声叫出来。皇后这话说得未免让人费解,这藏匿于宫中的侍卫杀了慧贵妃身边的侍婢,又使乐澜做出此等德行败坏之事,皇后竟然以死无对证作为由头,不再继续追查!这未免太让人匪夷所思了。皇上听闻怎么会不龙颜大怒,怎么会不责备皇后未曾尽心……
相反,索澜却不这么觉着。皇宫原本就不是一个能说清楚是非的地方。许许多多的冤假错,在这里早已算不得什么稀奇之事。皇后将宝澜的死推给乐澜这个已死之人身上,是最好的法子亦是最省力的法子。
而这么做最要紧的则是保住了萧风。萧风毕竟是皇上身边信任是人,保住了萧风,便是保住了皇上的颜面。索澜打从心里佩服皇后,虽说这样不清不楚的交代,让人觉得她很有些“懈怠”甚至“昏聩”,可只要看清楚她的真心,那便是满满当当对皇上的爱慕。
果然,弘历如索澜所想一般,沉稳的点了点头:“皇后既然已经查明,朕也不预备再浪费功夫。后宫本就是一池湖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既然乐澜已经赐死,此事到此为止亦好。”
微微一叹,弘历还是不忍娴妃受如此的摧残:“倒是难为了盼语,乐澜毕竟追随她多年。”
兰昕不知道皇上这话,是不是怪她狠心。赐死乐澜这样的事情,未必非要娴妃亲自动手。可这也的的确确是兰昕的用心良苦,娴妃若不是亲眼瞧见乐澜垂死之前的那种恐惧,而她自己又真的束手无辞的感到绝望,她是永远都不会学乖的。
背着刺猬一般坚硬的利刺为妃,吃亏的早晚是她自己。
可这些话,兰昕如何能对皇上讲出来。难道她要告诉皇上,这是为了自己扶植一个得力帮手而不得已的招数。还是告诉皇上,她希望娴妃也能学会慧贵妃、纯妃的柔婉,能更好的侍奉在皇上身侧?
心里的难过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兰昕愁云惨淡,却硬撑着隐去哀伤,唯有深深的怜悯。“臣妾和皇上一样心疼娴妃,会时常来承乾宫照料娴妃的身子,直道娴妃康复。请皇上放心。”
这一句暖心的话,多少缓解了弘历心里的不满。他薄薄的唇微微舒平,宽慰一笑:“你自己也要顾着身子。不几日,永琏便要从行宫返回皇宫了,得空也去瞧瞧他。”
“多谢皇上。”提及永琏,兰昕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的难过。永琏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虽说在宫里的时候,兰昕也鲜少去瞧他。可好歹离得近,每日还能问过乳娘他的起居。这一分离却是真真儿的远了,兰昕不敢屡次派人去打探他的消息,怕他知道更念着自己。亦怕宫里其余的妃嫔瞧见了,纷纷效仿,坏了祖宗的规矩。
其实真的很令人心痛,身在皇宫,连为母的情怀都要这般的隐忍,这般的小心翼翼。兰昕倒是有些羡慕娴妃,能执拗的时候恣意一回,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好。
权当是宽慰自己蜷缩、压抑的变了形的心吧。
“操劳整日,兰昕你也乏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朕想在这里陪一陪娴妃。”弘历的话温和得紧,犹如一缕春风徐徐送来。
“臣妾告退。”兰昕恭敬的朝皇上行了礼,生分的有些失了情分。她很想告诉皇上,今晚是十五,是朔望之日。皇上本该去她的长春宫坐一坐。在绕过屏风之前,兰昕抑制不住失落的回望了皇上一眼。才发觉那秋香色的香罗已经垂了下来,遮挡住一双人影,缱绻也好氤氲也罢,终究是与她没有半点的关系了。
若不是皇后,只是个寻常的妃子,兰昕也想嘟着娇嫩的唇瓣,撒娇撒痴的攥住皇上的手,不依不饶的求他陪自己回长春宫去。若不是皇后,只是个得万千恩宠的妾侍,兰昕便不用日日守着祖宗空洞洞的规矩,绑手绑脚,端着一脸的冷清,在寂寥落寞的深宫之中,翘首企盼太子夫君的到来。
若不是皇后,为何不能日日端着汤羹,往养心殿伴着他皮阅折子。哪怕红袖添香在侧,彼此相视痴望,一个不经意的微笑都好,那也是慰藉心灵最纯真质朴的情怀,能填满人心,最浅淡真实的温暖了。
偏偏她是皇后,她是富察家族的女儿。
兰昕倒吸了一口凉气,紧紧攥着索澜的手,硬生生在她光洁的手背上掐出一道青黑的印子。将心底所有的感触,深深的压制在已经看不出形状的心中,越发端庄的迈出沉稳的步子。
没有那么多“若不是”,更没有回旋的余地。
妃子若不得圣心,遭贬黜或许还能活下来。皇后却不同。
索澜吃痛,却没有吭一声,依旧身姿婀娜的陪着皇后缓慢的前行。直至上了肩舆,皇后才松开她的手。
那赫然分明的印迹着实把兰昕唬了一跳,只是当着奴才她不便问。反而回了宫之后,掩上了后宫的宫门,又关上了凤舞九天四交花菱的双扇门,她才吩咐锦澜:“去把药酒拿来。”
“娘娘,奴婢皮粗肉厚的,不要紧。不若您早些歇着吧,何必为此等小事心烦?”索澜乖巧的抚了抚鎏金的茶壶壁,见水已经凉了,不禁温和道:“奴婢这就去换一壶热水来。”
兰昕摇了摇头,示意她搁下茶壶。“本宫心里堵得慌,即便是就寝也是一夜的辗转反侧。倒不如坐着,对着你们说些话。好歹心里不那么空了,不用想太多。”
锦澜拿了药酒来,轻轻搁在一边的小几上,欲替索澜揉一揉。
“让本宫来。”兰昕稍微提了提袖子,取下了尾指长长的鎏金米珠护驾:“本宫造的孽,理当本宫承担。”
索澜哪里还敢让锦澜递上要就,嘭的一声就跪了下去:“皇后娘娘,奴婢当不起您这样的重话,更当不起您亲自为奴婢上药。不过是一点小事儿,您何须如此自责。”
锦澜也随之跪了下去,连连劝道:“娘娘,奴婢知道为着乐澜的事儿,您心里不痛快,可说到底也是她自作孽,怨不得谁啊。”
兰昕点一点头,脸色如霜:“本宫心里想着,这些年断送在这双手里的性命,似乎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了!从前还能如数家珍的数出来,可现下,还想都糊成一团乱麻,酱成一片血色,密密麻麻的铺就在本宫心上……”
“皇后娘娘,您别说了。”锦澜呜咽不止,连连道:“您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是她们逼您的。若是您不这样做,府上与宫里,怎么会有片刻的宁静。奴婢知道您心里苦,可无论如何您都要撑下去啊。皇后娘娘,后宫里,唯有您才是真真正正的主子,您的心意便是六宫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