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捧着内务府呈递的戏单于皇上面前,毕恭毕敬道:“皇上请看,这是皇后娘娘安排好的戏码,已经着人呈递太后过目了,请皇上定夺。”
弘历闻言欣喜,虽说能入宫献唱的戏班儿都是一早定夺好的,可难得皇后有这份儿心意,请和风班儿也是临时的决计,但或许都不要紧。翻看了戏单,弘历一一过目,不禁颔首:“皇后心思细腻,所点的戏码均是朕与太后喜欢的。就这么办吧。着内务府的奴才仔细着些。”
“嗻。”李玉见皇上心气儿顺,不免笑着拣了两句好听的话:“奴才瞧着,皇后娘娘当真是有心的,昨个儿还亲手熬了紫参乌鸡汤去慈宁宫侍奉太后用膳呢。”
眉头微微一动,弘历从漠然转为赞许:“有皇后替朕分忧,朕才能更好的应酬后前朝之事。李玉,内务府那便你也仔细盯着,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提点他们一二。就这么一两日的功夫筹备,难免忙中又乱。此外,新贵人入宫也必然依足礼数。”
“嗻,奴才遵旨。”李玉答应着就要退下去,正逢莫桑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
弘历见她体态似乎又凤舆不少,眸子里沉了些墨色,浓稠的看不见深处。那是直入了心的深处。“你怎么过来了,朕不是吩咐你没事好好歇着么?”
莫桑轻微福了福身,才兀自漫步走到了弘历身边。“皇上,桑儿久久待在养心殿的偏室……”后半句话莫桑没有说,尽管如此,清澈的泪水已经顺着她的脸颊缓缓的滚了下来。
沉吟片刻,弘历终于还是拿过了自己明黄绣了金龙的帕子,递到莫桑手里,却没有替她擦去泪水。“朕既然已经将你接入了宫里,就预料到会有今日的危言。后宫从来就不清净,即便你成日里躲在朕养心殿的偏室,也一样逃不过流言蜚语。”
“皇上是后悔了么?”莫桑垂泪,由着帕子捏在颤抖的手中,却固执的不愿意擦去泪湿。“若是皇上后悔了,桑儿可以马上出宫,只求皇上留下桑儿腹中的孩子吧。他是年氏罪臣的血脉不假,可他同样是皇上的血脉。
桑儿情愿一世以‘莫’为姓,永远不对他讲起身世的种种。他不会知道自己是年氏的后代,甚至不会知道自己的阿玛是谁。桑儿保管好好教导他,绝不给皇上抹黑……”
弘历并没有因为莫桑的这番话而动容,相反的,他的脸色阴沉的有些唬人。声调也逐渐的冰冷了起来。他问:“倩桑,这是你的真心么?”
没有马上就回答皇上的话,莫桑仅仅是软绵绵的跪在了弘历身边。像是一只温和的猫儿取悦主人那样,她将自己的脸搁在皇上的膝上。任凭龙袍上的金丝银线硌在光洁细滑的肌肤上。“原本这不是桑儿的真心。皇上是明白的。”
“这么说,你接近朕,果然是有目的的!”弘历的语调依然冰冷的没有温度,可即便如此,他俊逸的面庞也没有显露半分的杀意。只是淡漠与镇定,瞧不清他的心。
“桑儿是想如自己的姑母那样,成为皇家尊贵的女人。”莫桑的声音也柔和,听起来不比纯妃差。且说,她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让人心疼的酸涩,听得入心之时,弘历情不自禁将手扶在了她的鬓边。
“自从桑儿幼年与皇上一见,心中便早已经认定此生。谁料父亲会成为先帝的叛臣,顷刻间,宝亲王府桑儿是进不了了,从此还要与皇上天涯两边,长久不得相见。这便也罢了,谁知道我日日的思念,终究换不心上人的顾怜。”
莫桑微微仰起头,对上弘历若水一般的眸子,微微笑道:“皇上,您可知,若非您登基为帝,大赦天下,倩桑早已经死在了他乡,哪里还有命活着回来见您。是奴婢欠了皇上的太多……不该让皇上以名誉、威严冒险。”
弘历唏嘘不已,当他得知年羹尧被先帝斩首的上谕昭告天下时,已经来不及救倩桑了。他无比的懊悔,若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早早就将倩桑娶了回来,也不会有分开的命数了。可为迟已晚,身为人子,他怎么能在皇阿玛狠毒了年羹尧之时,提议自己与倩桑成婚之事。
他们一个是高贵的皇子,一个是卑贱的奴婢,早已经不再是般配的一对了。
也为着自己的前程计,弘历没有向先帝求过情,任由倩桑被发配披甲人为奴,吃尽了苦楚。看着如今身怀自己骨肉的倩桑,弘历无时无刻不后悔,也正因为心里觉得亏欠,他才会冒着风险接她入宫。“你与朕之间,谈不上谁亏欠了谁的。”
“不,皇上。”莫桑激动起来,声音陡然提高了几个分贝:“先前是你您欠了了桑儿的。可如今,是桑儿欠你的。这一笔一笔的债,怕是唯有桑儿命丧黄泉才能了结清楚了。”
抚摸着她吹弹即破的肌肤,弘历不敢去看她身上的伤痕:“你说得对,朕的确亏欠你。”
“桑儿起初是恨透了你,弘历。”莫桑挺直了身子,双目饱含着热泪,随着眸子幽幽的转动,直搅的人心难安。“凭什么你可以登上皇位,坐拥天下美色,弹指间就可以毁掉一个人的性命。可我偏偏要在那么凄凉的地方苦熬一切?
为何你不能将我带回皇城来,为什么你不能昭告天下纳我为妾?我的心里,满满一颗心里,从头到尾就只有你。可你呢?你嫌弃我,猜疑我,甚至……甚至想过亲手了断了我,当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么?”
弘历不置可否,只平静的看着青梅竹马的桑儿,一个随时会因为自己的自私而殒命的可怜人。
“我真想替父亲平反,替年氏一族夺回属于我们的荣光。父亲再不济,也是先帝的开国功臣,可皇族没有顾及年氏的功劳,反而恩将仇报,将我族人杀尽。根本就是皇族亏待了我们,是先帝愧对我父亲。皇上你更加愧对我!”莫桑双眼充血,一口咬在了弘历的膝上,恨不得将满腔的怒火一下子迸发尽。
她愈加的用力,恨意翻滚,理智早已经沦丧在仇恨之中。直道明黄的龙袍沁出嫣红的血水,满嘴的腥咸,莫桑才猛然的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
送了口,她萎缩着身子仰起头:“皇上……”
弘历蹙着眉,却纹丝不动,仿佛钻心的痛楚对他而言,不敌心中的半分苦闷。他也有无奈,他也不能选自己要做的。他是皇上,可皇上不过是最可悲的孤家寡人罢了。“先帝没有错,年羹尧该死。”
莫桑没想到皇上会说这一句,悲愤交加让她泪落如雨。“奴婢卑贱之人,的确没有资格与皇上谈论先帝的功德、皇威种种。从入宫的那一天开始,我便处心积虑的想要博取你的欢心。可现在不同了,后宫的风言风语皇上充耳不闻,对我的关怀与呵护竟也一分不少。
其实足够了,皇上,真的足够了。倩桑想得一清二楚了。”
她胡乱的抹去脸上的泪水,却将他的帕子捂在了方才咬过的地方:“皇上何必等到这个孩子诞育在取我的性命呢。需知,我留在后宫里多一天,便让您的威信多受损一分。更何况在您眼中,先帝是不会有错处的,您也不然百般不情愿忤逆先帝的圣意。
若此,就请皇上恩准倩桑离宫吧。像方才说的那样,倩桑绝壁不会回头,更不会再出现在皇上面前。权当是皇上留下这个孩子,陪着倩桑安度下半生吧。”
弘历沉着脸,忽然问了一句:“你不是处心积虑要留在朕身边,成为朕的宫嫔么?为何现在有要走了?”
他没有否认他的杀心,亦没有答应她的请求。
这在莫桑眼里看来,无疑是凉薄至极,令人绝望的行径。
她仰头大笑起来,狰狞而扭曲的表情一下子让她变得邪佞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发笑,却觉得自己看尽了天下间最不堪的情意。那便是恋上了皇帝,那便是痴心妄想着能得到皇帝的真心……
“皇上真的想知道答案么?这个答案简直太令人啼笑皆非了。”莫桑的眼中噙满了血红一般的累,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了力气大声的叱喊道:“因为倩桑爱弘历,因为倩桑爱弘历……”
这声音无比的凄楚,却无比的震撼。像是一道极为强悍的闪电经过了弘历的心。
“皇上当然可以不信,皇上当然可以当臣妾没有说过。桑儿不求你信,不求您信,真的。桑儿的命一早就攥进了皇上您的掌心。您只要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桑儿就可以暴毙当场,甚至连尸首都不被人发觉。
这后宫是您的天下,这紫禁城是您的天下,这大清同样也是您的天下。桑儿根本无处可躲,无处可逃。其实这些日子,能时常陪伴在您身边,已经足够了。哪怕您佯装疼惜,哪怕您虚以委蛇,桑儿都当做是真的了。
现在,桑儿只求皇上您金口玉言,亲口对桑儿说,我必得死,才能安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