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给太后请过了安,便乘着御辇往回走。一路上春光明媚,惹得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李玉看出皇上心情大好,不免也喜滋滋的陪着笑:“这么好的春光岂可辜负了,也差不多时候该用晚膳了,皇上不如去哪位娘娘、小主的宫里头坐坐,一并进膳才好。”
说来奇怪,自打碧鲁氏在身边伺候,弘历总觉得心里开朗了不少。从前日日走在这条宫道上,日日瞧见这花花草草的,并不见有什么感觉。
可此时,一看见这满眼的鲜嫩之色,弘历的脑中便浮现了乔儿那可人的模样。“就去……”
“皇上,奴才想起来了,皇后娘娘身边的索澜姑姑今儿去内务府拿了一颗紫参,说是要熬上一锅竹丝鸡参汤给娘娘补补身子。不如皇上也去尝尝味儿?”
弘历原本是想去看看碧鲁答应,李玉插了句嘴,倒是让他改变了初衷。“也好,朕也有好几日没去皇后宫里走动了。自打皇后主张撙节用度,银钱上的确是松动了些。难为她想得这样周到。”
“好嘞。”李玉心里欢喜,提着嗓子道:“去长春宫。”
“娘娘尝尝味道如何?”索澜恭敬的端着凤纹银碗呈于皇后面前:“都是遵照娘娘的吩咐,文火慢炖了这一日呢。”
兰昕小抿了一口,于唇齿间慢慢的品着滋味儿,微微笑道:“的确是文火炖了一日才有的味儿,想来皇上一定喜欢。”
“娘娘觉着皇上一定会来么?”索澜这么问,自是心里没底。“奴婢的确按娘娘的吩咐,可以遇上了李玉,李玉机灵,必然会随口对皇上这么一说的。可近日来,皇上不是在养心殿用膳,便是去了碧鲁小主那儿,奴婢担心……”
锦澜以手肘抵了抵索澜的身子,打断她的话,兀自说道:“碧澜小主再好,皇上也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娘娘与皇上琴瑟和谐、恩爱逾常了十数载,皇上待娘娘岂会不是真心。”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皇后娘娘浪费了心意。”索澜以为,这当口上,喜新厌旧必然是人之常情。何况这些日子,这碧鲁答应的恩宠也的确是太盛了,依然盖过了先前的慧贵妃。也难怪她会这样揣测。
兰昕听了二人的话,又抿了一小口汤,末了才道:“本宫已经有许久,没见过到皇上这般高兴了。许是这碧鲁答应真有些办法。即便今日皇上不来,本宫也不会有怨言。谁不都是喜欢纯美的,难道还会向往沉重不堪的?”
“娘娘,恕奴婢多嘴。为娘娘的长远计,中宫不可无嗣啊。娘娘身子强健,必能给皇上再添几个嫡出的小阿哥。与其在这些吃用的小事儿上花心思,娘娘为何不拢住皇上的心呢?”锦澜最是清楚皇后对皇上的心思,这些年一路陪着,总是看得一清二楚了。
她这么问也无非是替皇后着急,新晋的宫嫔个个如花似玉,也不乏出身高贵者。难保皇上动心之余,不会重用其母家亲族,如此一来,倒又成了慧贵妃之流了。待到彼时愈发难以控制才揪心,倒不如现在就出手,重获圣心。
“你担忧的本宫如何不明白。”兰昕将银碗搁下,看一眼碗底的凤尾旋纹,浅浅笑道:“皇上正在兴头上,若这时本宫出手相争,既落得不贤的罪名,又吃力不讨好。本宫到底已经过了如花似玉的芳龄了,又哪里比得过那些含苞待放的新欢。
倒不如贤贤惠惠的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儿。皇上进的落胃,必然会记得本宫的好。”
不知道为何,兰昕的话竟说的如此伤感。竟然连听话的人也不禁脸色凄然。“何况还有太后在,太后不介意其余的宫嫔怎么明争暗斗,却实实在在惦记着本宫手里的权势。若真是本宫耐不住性子出手争了恩宠,太后必然有法子斩断本宫这伸出去的手啊。”
“奴婢莽撞了。”锦澜心里很不是滋味:“娘娘从前从来不这样计算与皇上的情分,而今却……”
“正因为本宫从前从来不会计算这些,以为皇上便是本宫的全部,才会落得如斯田地。”兰昕一字一句咬得十分真切,像是刀子又划过了心口最嫩的地方,疼的不知如何是好。
薛贵宁快步走了进来,还未开口,已经听见李玉在门外通传:“皇上驾到。”
兰昕随即敛去了满面的忧色,欣欣然起身,就着索澜的手恭敬的走至门边:“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朕听李玉说,你宫里今儿有竹丝鸡参汤,朕便按耐不住不请自来了,兰昕可别嫌了才好。”弘历的精神极好,口气也是暖融融的。仿佛又回到从前,仅仅是王爷的时候。
“臣妾求之不得,又哪里会嫌了。”兰昕将手搁在了弘历的掌心,眸光温热一如往昔:“皇上也饿了吧,臣妾这就让她们去准备着。”
“是。”索澜与锦澜均闻声退下,李玉也识趣儿的一并退出来。
仅仅剩下弘历与兰昕二人对坐,气氛顿时有些不同了。
兰昕敏感的觉出这一丝不同来,连忙寻了个话头道:“皇上神清气爽,看起来碧鲁答应的确是活泼可爱极了。”
弘历薄唇一抿,笑意便浮了上来。“算是冰雪聪明,天真无邪,朕与她相对,烦扰似乎便不多了。”
“已经很好了。”兰昕低首,眉梢里染满了夹杂着凄婉的愁色:“臣妾侍奉皇上十数载,屡屡有失,非但不能让皇上舒心欢愉,反而平添困扰。幸得碧鲁妹妹,才不至让皇上愁苦满心,损伤龙体。”
“兰昕。”弘历的音调散发着淡淡的伤怀:“永琏的事,最痛的莫过于你这个当额娘的了。谁也算计不到会如此,你又何必为难自己。”
“皇上不怪臣妾执拗,罔顾了夫妻情分还累及永琏么?”兰昕想笑却禁不住落泪,那表情看起来扭曲的让人心疼。却偏偏是那么真实:“若是要兰昕再选一次,兰昕情愿一开始就认错,不和皇上置气,更不让永琏为了额娘做这么傻的事。到底是臣妾害死了旁人的骨肉,上天便要夺走永琏的性命,若是能选,臣妾情愿用自己换回他啊……”
话说穿了,弘历的心里便没有那么别扭了。起初皇后一直不愿意承认年氏腹中皇嗣之死,是她的心意。可如今那一句“害死了旁人的骨肉”,总也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过失。其实那个孩子是必死的,心里不快的仅仅是承认与不承认罢了。
弘历不喜欢身边的人不从自己的心,更不喜欢有人触犯皇权。即便这个人是朝夕相处的皇后也不例外。做惯了主的人,永远不希望身旁有人替自己做主。
“朕明白你的心思。”弘历伸手握住了兰昕的双肩:“朕总觉得,永琏不至于这样作践自己。他那么聪慧孝顺,又重手足之情,何至于会……”
这正是兰昕想听的话,从皇上嘴里说出来,她是既欣慰又心痛。欣慰自然不必说,可心痛却是苦于没有罪证。到底真的就是慧贵妃与纯妃联手么?还是娴妃从中作梗,又或者这三个人的双手,都沾满了永琏的鲜血也未可知。
这些事反反复复的在脑子里绞着,血肉横飞,兰昕当真觉得自己心力憔悴。
伏在皇上怀里,她低低的呜咽:“臣妾的心好痛,痛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幸亏皇上身边能有可心的人,否则臣妾既不能上慰君心又失了中宫嫡子……”
“兰昕你还年轻,朕早晚会与你再有嫡子的。”弘历轻轻的抚摸着兰昕顺滑而整洁的发髻,动容道:“朕问过御医,说你身子还未完全复原,这些日子你好好调理,待身子好起来,朕便时常来陪你。”
“多谢皇上。”兰昕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嫡子是皇上心里的缺失也是症结。皇上最忌讳的,便是自己庶出的身份,也因着这个身份,从前没少自卑过。可兰昕怎么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这样会算计了。
就连与皇上独处的时候,竟也是挖空了心思说些为自己着想的话。究竟是形势所迫,还是她看透了与皇上的情分,她不敢想更不敢扪心自问。
哭罢了,便是要笑面迎人了。兰昕整了整自己的衣裳,低下眉目时,多了一丝柔婉:“臣妾失仪了,惹得皇上难受,想来这会儿参汤已经熬好了,就请皇上多喝一碗以作抵偿。天气渐热了,难免浮躁。臣妾一并准备了滋润的蜜汁,也请皇上赏脸,一并用些才好。”
“这样才对。”弘历愁绪骤减,脸上有是温和的笑意:“兰昕贴心至此,朕自然得多喝几碗才不辜负。何况你宫里的膳食,向来最合朕的脾胃。”
说着话,弘历轻轻拂去了兰昕脸上还存着的泪滴:“若非有你苦心为朕操持,朕也难以顾及后宫诸事。撙节用度、令慧贵妃抚育永璋,都是极好的打算。往后不许再说些让人凉心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