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昨晚喝了点酒,孟诗鹤起得比平时要晚一个小时。
醒来时,孟诗鹤发现,刘简之已经去东京广播电台上班去了。连忙掀开被子,从榻榻米上爬起来。
梳洗之后,孟诗鹤吃了点东西,特意画了薄薄的淡妆,穿上和服,进画室拿了一幅专门为冢本家画的《大正年代的东京街头》,推门走出门去。
“佐藤太太!”
孟诗鹤听见喊声,看见街对面的高桥圭夫少佐,正站在他那辆丰田AA型汽车旁,扬手跟她打招呼。
“高桥君!”孟诗鹤应道。
孟诗鹤不知道下一句该怎么跟高桥圭夫说。她不能显得过于热情,也从不打听高桥圭夫在什么地方上班,工作内容是什么。
“佐藤太太,你这是要去冢本大佐家吧?”高桥圭夫问。
“是啊。”孟诗鹤说。
“那么,请上车吧!”高桥圭夫说。
“高桥少佐不要去上班吗?”孟诗鹤问。
“事件平息了。”高桥圭夫说,“我可以清闲几天。再说,佐藤太太第一次去冢本大佐家,我应该送你过去。”
“那么,就辛苦您高桥少佐了。”孟诗鹤走近汽车,隔着玻璃朝车内看去。
车里空无一人。
“您的司机呢?”孟诗鹤问。
“我亲自开车送你。”高桥圭夫说。“请上车吧!”高桥圭夫拉开车门。
孟诗鹤拿着画,坐进汽车后排。
“佐藤太太,能请动您的大驾,可真不容易。”高桥圭夫一边开车,一边说。
“我只是有些担心。”孟诗鹤说。
“你担心什么?”高桥圭夫回过头看了一眼孟诗鹤。
“担心……担心我会教不好冢本夫人,辜负了冢本大佐和冢本夫人,”孟诗鹤说。“我也害怕辜负了您。”
此前,高桥圭夫曾经两次向刘简之提起,请孟诗鹤去教冢本夫人画画,但都被孟诗鹤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
“佐藤太太,您多虑了!”高桥圭夫说,“我敢保证,无论是冢本大佐还是冢本太太,都会非常喜欢您的。冢本太太天资聪颖,热爱艺术……”
“是吗?”孟诗鹤问,“高桥君跟冢本大佐一家很熟?”
孟诗鹤本来想问高桥圭夫跟冢本夫人很熟,话到嘴边,又把冢本夫人换成了冢本大佐。
“冢本大佐是我的老师。”高桥圭夫说。
“您的老师?”孟诗鹤故作惊讶。“冢本大佐以前是老师?教日文吗?”
“冢本大佐是我在陆军大学的老师。”
“原来是这样啊,冢本大佐对人一定很严厉吧?”
“的确如此。”高桥圭夫说。
“请停车,高桥少佐。”孟诗鹤突然说。
高桥圭夫刹住车。
“我不想去了。”孟诗鹤说。
“为什么?”高桥圭夫转过头,讶异地盯着孟诗鹤。
“我有点害怕。”孟诗鹤说。
“你怕冢本大佐?”
“嗯。”孟诗鹤说。“我怕教不好冢本夫人,惹冢本大佐不高兴。”
高桥圭夫大声笑起来。
“实际上,冢本大佐是个和蔼可亲的人,”高桥圭夫说。“我敢保证,冢本大佐一定会给予您足够的尊敬。”
自从来到日本,作为特工组的负责人,刘简之和孟诗鹤就想在日本陆军省或者日军参谋本部,认识一位情报官,但又不敢贸然行事,害怕一不小心暴露了身份。
直到有一天,冢本夫人光临一间位于银座的画廊。
那家画廊展销着孟诗鹤的几幅画作。
冢本夫人一眼就看上了孟诗鹤的油画作品《温泉浴女》。
《温泉浴女》表现一个正在洗温泉的日本女人,肤如凝脂,美目盼兮。
冢本夫人当即花重金买下了油画,接着向画廊老板打听油画的作者佐藤美惠子,表露了想跟佐藤美惠子学画的想法。
冢本夫人自小学习日本画,并小有成就。
日本画一直受中国绘画的影响。早在平安时代,日本出现了日本画的第一阶段----大和绘。到了安土桃山时代,狩野画派又吸收大和绘与汉画的长处,创作出金碧辉煌的障屏画。直到江户时代,西方绘画的透视法、明暗法已被日本画家广泛采用。
冢本大佐见到了孟诗鹤的《温泉浴女》,便给高桥圭夫打电话,要高桥圭夫设法找到佐藤美惠子,问问这位佐藤美惠子肯不肯接受冢本夫人这样一个39岁的学生。
高桥圭夫满口答应。
“老师,您说的这位佐藤美惠子,是我的邻居。您很快就能见到她!”高桥圭夫对冢本大佐说。
高桥圭夫第一次对刘简之和孟诗鹤提起此事时,刘简之当场以“太太不方便出去当家庭教师”为由,加以拒绝。
而后,刘简之偶然得知,冢本大佐竟然是日本陆军参谋本部情报课次官,后悔莫及。
这个冢本大佐,是必须要拿下的。
孟诗鹤如果能成为冢本夫人的家庭油画教师,将会有机会接触到冢本大佐,说不定能从冢本大佐这里,得到一些重要情报。
刘简之向孟诗鹤说起此事,孟诗鹤也只是告诉刘简之,下一次做决定,要三思之后而后行。
不料,一周之前,高桥圭夫再次向刘简之提及此事。
“薪水翻倍,”高桥圭夫认真的对刘简之说,“冢本夫人还会给您太太预备专门的房间,供您太太午间休息。”
“此事恐怕多有不便。”刘简之欲擒故纵、半开玩笑的说,“我不希望我回到家,没人给我做饭吃。”
“您再考虑考虑吧。”高桥圭夫说。
直到昨天,当高桥圭夫再次提出时,刘简之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才让孟诗鹤勉强答应。
“高桥君,你认为冢本大佐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责怪我?”孟诗鹤问。
“绝对不会,我保证。”高桥圭夫说。“时间久了,你就会觉得冢本大佐跟你的父亲一样和蔼可亲。”
高桥圭夫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
放屁!孟诗鹤心里骂道。
“那好吧,我……我试一试。”孟诗鹤说。
高桥圭夫如释重负,重新开车上路。
到冢本大佐家不到20分钟车程。高桥圭夫开车从大街左侧拐进一条两百米的绿化带,在冢本大佐家的两层大别墅前停住。
孟诗鹤从车里钻出来,发现冢本大佐的家单家独户,屋子右侧有一个车库,一辆汽车停在车库里,驾驶兵正在给汽车打蜡,把汽车擦得锃亮。
冢本大佐家与前面的大街之间,有一片茂密的林木。人藏在里面,不会被轻易发现。
屋门打开,冢本家的女佣木村景子笑嘻嘻地迎了出来。
“这位就是佐藤太太吧?”木村景子朝孟诗鹤弯腰鞠了一躬,“我是冢本家的女佣。冢本大佐和夫人正在等您呢,请进。”
高桥圭夫用一种鼓励的目光看了孟诗鹤一眼,微笑着对孟诗鹤说:“这位是景子姑娘,您跟她进去吧,佐藤太太。”
“高桥君不进去吗?”孟诗鹤问高桥圭夫。
“抱歉,佐藤太太。我还有公事。祝您开心!”高桥圭夫转身对景子欠欠身,开车离开。
“请进,佐藤太太。”木村景子对孟诗鹤说。
孟诗鹤提起画作,走进冢本大佐的家。
木村景子把孟诗鹤引进茶室,沏了茶,对孟诗鹤说:“佐藤太太,请您稍等。我这就去请冢本大佐和冢本夫人出来。”
“有劳景子小姐。”孟诗鹤说。
木村景子对孟诗鹤欠欠身,转身走了出去。
孟诗鹤把带来的画作放在矮脚茶几上,盘腿坐下。抬头一看,她的那幅《温泉浴女》油画,端正地挂在茶室的墙上。
先走进客厅的是身穿西裙的冢本夫人,脸上化着淡妆,梳着时下正流行的波比发型。看上去端庄秀气,很有艺术气质。
孟诗鹤连忙站起。
冢本太太的装扮,让孟诗鹤感觉很意外。
见到冢本夫人之前,孟诗鹤就曾想过冢本夫人的长相和衣着。在孟诗鹤的想象中,冢本夫人应该是传统、保守那一类的,没想到如此追潮。
“欢迎你,佐藤太太!”冢本夫人满面笑容地说,“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说着,冢本夫人弯腰朝孟诗鹤鞠躬行礼。
孟诗鹤慌忙回礼:“谢谢冢本夫人赏识!美惠子万分荣幸!”
“欢迎你,佐藤太太!”
随着冢本夫人进来的冢本大佐,用目光足足审视了孟诗鹤一分钟之后,淡淡地说。
“谢谢冢本先生。”孟诗鹤说。
孟诗鹤临时把“大佐”换成了“先生”,避开了“大佐”这个敏感称呼。
任何容易引起冢本大佐起疑的词汇,孟诗鹤都想回避。
冢本大佐的目光移到矮脚茶几上的油画上。
“美惠子,这幅《大正年代的东京街头》,也是出自您之手吗?”冢本大佐问。
“是的。”孟诗鹤说。“这幅画,送给你们当见面礼!”
“真的吗?真的吗?”冢本夫人毫不掩饰心中的兴奋。“我太喜欢这幅画了!”
冢本大佐却淡淡地问:“美惠子是在东京长大的?”
“不是,”美惠子说,“我是在满洲长大的。”
“你是中国人?”冢本大佐一脸严肃地问。一双充满怀疑的眼睛,直盯孟诗鹤。
“中国人怎么了?”冢本夫人转头对冢本大佐说,“日本画的精髓、技法,有很多都来自中国,您当宝贝保留的那幅唐绘,就出自中国人之手。”
“我不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孟诗鹤说。“我父亲是居住在满洲的日本侨民。”
“是吗?”冢本大佐笑了笑,招呼孟诗鹤坐下。
孟诗鹤在矮脚茶几边坐下来,膝盖跪在地板上,接着臀部放到脚踝上,然后脚伸直,把脚踝收在臀部之下。
坐姿很自然,很日本。
“佐藤太太,您先生在哪里高就?”冢本大佐问。
“在东京广播电台。”孟诗鹤说。
“佐藤彦二是东京广播电台的新闻部主任。”冢本夫人说,“在东京很有名。上次相泽事件……”
“我知道佐藤彦二这个名字。”冢本大佐说,“想不到你竟然是佐藤彦二的太太。来,喝茶,喝茶。”
孟诗鹤端起茶碗,说了一声谢谢,三转茶碗,轻轻品了一口,姿态优雅至极。
“您先生,”冢本大佐问,“您先生愿意您出来教我夫人画画吗?”
“极度不愿意。”孟诗鹤说。
“为什么?”冢本大佐问。冢本夫人也睁大眼睛,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孟诗鹤。
“我先生说他害怕。”孟诗鹤说。
“佐藤君害怕什么?”
“他害怕回家吃不上饭。”孟诗鹤说。
冢本大佐哈哈大笑。
“佐藤君真有意思!”
冢本大佐站起身,对孟诗鹤说:“我没时间陪你们了,你们接着聊。”
随后,冢本大佐又亲自招呼木村景子,晚上加两个菜,好好招待招待佐藤太太。
“是。”木村景子欠身应道。
冢本大佐一走,冢本夫人就吩咐木村景子将孟诗鹤带来的画作收藏起来。
“冢本夫人,我可以看看您的作品吗?”孟诗鹤对冢本夫人说。
“不急,不急,佐藤太太。”冢本夫人说。“我先带您看看供您临时休息的卧室。我听高桥少佐说,您有午睡的习惯。”
“谢谢冢本夫人。”孟诗鹤说。
“您喜欢住楼下还是楼上?”冢本夫人问。
“都行。”孟诗鹤说。
“那就住楼上吧,楼上安静。”冢本夫人说。
冢本夫人带孟诗鹤上楼,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子门口说,“就是这间。”
冢本夫人推开房门。
这是一个大约10个平方的房间。房间里有一个不到10厘米高的矮床,一个低矮的柜子,几乎没有什么装饰。
“可以吗?”冢本夫人问。
“很好,”孟诗鹤说。“谢谢!”
冢本夫人突然问:“您睡觉打呼噜吗?”
孟诗鹤说:“不打呼噜。”
冢本夫人说:“那就好。隔壁房间是大佐的书房。大佐在房间的时候,请您尽量不要发出声响。”
孟诗鹤的第一反应是,一个职业军人要个书房干什么?里面一定藏着情报。
“我会注意的。”孟诗鹤说。“冢本大佐工作繁忙,白天不会在家里吧?”
“那可不一定。”
冢本夫人莞尔一笑,带孟诗鹤下楼,让孟诗鹤看她的画室。
冢本夫人的画室比孟诗鹤的画室豪华多了,足足有60平方米,耗材区和工作区分得清清楚楚,油画颜料、油画笔、画刀、调色板、稀释油、画布、洗笔溶剂等一应俱全。
“怎么样?”冢本夫人问。
“很好!”孟诗鹤说,“比我的画室强太多了。”
冢本夫人准备画室已经有半个月了,今天终于等到了孟诗鹤的到来,兴奋是自然的。冢本夫人期待有一天,也能在银座的豪华画廊,挂上自已的作品。她甚至还幻想,有一天能在国家展览馆展示自已的作品。
木村景子送来两杯咖啡。冢本夫人从托盘里拿起一杯咖啡递给孟诗鹤,又拿起另一杯咖啡呷了一小口。
“我们怎么开始?”冢本夫人问。
“冢本夫人,我听说您一直在练习日本绘画。您能让我看看您的日本画作品吗?”孟诗鹤说。
“冢本夫人的画全都烧掉了。”木村景子说。
“为什么?”孟诗鹤有些惊讶。
“我想从头开始,佐藤太太,”冢本夫人说。“我不想我今后的油画作品,有任何日本画的痕迹。”
“那好吧,”孟诗鹤说。“我们就从油画颜料的混合调配和画布的处理开始。”
“听你的。”冢本夫人说。
这天晚上,孟诗鹤很晚才回到自已的家。刘简之做好了饭菜,一直坐在矮脚餐桌边等待。
“怎么样?”孟诗鹤一进屋,刘简之就问。
“正常。”孟诗鹤说。
“正常?什么意思?”
“你关心的不是冢本夫人,是冢本大佐吧?”孟诗鹤笑着说,“我见到了冢本大佐。他完全不像高桥少佐说的那样和蔼可亲,目光很犀利,看上去很难对付!”
“冢本大佐审查你了?”
“冢本大佐一见到我带去的画,就追问我是不是东京人。”
“你怎么说的?”
“我按预案说的。”
“他有没有起疑心?”
“应该没有。”孟诗鹤说,“冢本夫人给我安排了一个午休的房间,在冢本大佐书房的隔壁。”
“冢本大佐一个职业军人,要个书房干什么?”
“我肯定那不是书房!”孟诗鹤想象着说,“说不定里面有保险柜,保险柜里放有重要文件,有些钱,还有一把打开了保险的手枪……”
“你确定?”刘简之问。
“我想象的。”孟诗鹤说。“我想,我需要一个窃听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