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皇朝极西方,此处毗邻高天池,海岸向东数百里皆是红沙白石地,鸟兽绝迹,荒无人烟。
在五百年前,太一皇朝沿着红沙白石地与中原沃土的分界线修筑了数万里天池长城。除了红沙边军,其余人等若无皇朝御令不得擅自出入。
取卦山祖师夺回上界八卦,回归下界时又使得上下两界产生不该有的连接,上界仙人们每过十年就能利用这残存的连接构筑出一道界桥。而这座界桥位于下界的一端,就在高天池旁八千万顷红沙白石地里!
皎皎星光洒在这恬静美好的地域里,白石也如星星一样点缀于红沙瀚海中。这片大地的地势是一道巨大的缓坡,向着高天池不断抬升。海岸线的高度比天池长城处整整高出了两千丈,那片海洋因此好似天上瑶池。
一个身着黑色猎袍的高大人影行在一片白茫茫的旷野之上,他无比疲惫,但步伐极其坚定。一路向前,直到一个祭坛一般的高台之下,这就是终点了。
祭坛与这白茫茫世界一般颜色,其上玉泽流光,显得圣洁异常,如同此方世界的中心。
他停下了脚步,扶着这座祭坛无声哭泣。
他是郑飞廉,取卦山第五十一代上巽。
这方空间就是界桥,十五个月前,他与第五十一代上兑乐折柳,第五十二代上震李定山以及第五十二代上坤元审言一同来此迎战穿越界桥的两名青华上仙麾下近卫东玉和南玄。
战场分为两块,上巽与上兑对战东玉;上震和上坤对战南玄。此后他们两对人便在近卫前来的两处各自为战,再没见到彼此。
郑飞廉所在的战场,东玉极度强大,将他们强势压制住后一路往界桥出口奔袭,而上兑乐折柳用生命帮助郑飞廉拖住了东玉并给予了重创,郑飞廉也是耗至油尽灯枯,大道损伤之际才终于将东玉击杀。
而这只是东玉的灵身罢了,不知多少个十年以后,他定然会再度降临,为此付出了乐折柳战死,郑飞廉重伤的残酷代价。不过,他们还是齐心协力守住了这条战线新的十年,而郑飞廉作为执掌者的使命终究是完成了。
郑飞廉想起乐折柳留下的遗言,让他尽量照看少兑刘勤,那孩子天赋尚可,心性却十分敏感脆弱,在听闻师父死讯后恐怕很难走出,要好好劝慰他并在之后问他是否还愿接下上兑之位。
逝者已去,生人当继续前行。
郑飞廉目视来路,仿佛看见友人微笑着道别。他再看向这座圣洁的玉色祭坛,又发现了一件值得欣喜的事。
此祭坛是祖师使用上界玉宗身上的源玉修建的,执掌者们若在界桥不敌上界近卫,可将卦书直接在任意地方剥出,祭坛将会因此激发,其上的至上源玉就会碎裂堵塞住界桥出口并示警外界的红沙边军,红沙边军会是最后一道防线。
郑飞廉看见至上源玉并未碎裂,而出口已经有人离开的痕迹了,这说明上坤元审言和上震李定山至少有一人活着出去了。
他将风书唤出,激活了开门法阵,巽位亮起,而另外七位中的震位也发出了光。
定山兄先我一步出去了!郑飞廉不由得一喜,可他紧接着马上意识到与李定山一起的元审言恐怕牺牲了,因此哀长一叹。
光芒闪起,他已回到了现世。
外面是红沙白石地,星月正好。
郑飞廉惆怅地观星良久,然后两根细长的手指从宽大的袖口探出,四周的风儿应召而来,在他手边徘徊起来。
他对着风儿轻语数句。然后弹指东挥,指引那些风儿方向,带着信的它们转瞬间就吹向了东方,将先于他抵达取卦山送到收件人的身边。
男人深深地凝视着天际线,便踏上了自己的东归路。
……
姜遇宁一大早就醒了,神色憔悴。
她昨夜一直思考演练着今天拜访少震的过程,是否携带礼物,又携带何种礼物;见面的第一声招呼如何称呼,做出什么动作和表情;自己与他只见过一次,如何让自己的探望理由无比自然正当再确实表现出来;劝慰对方时说什么;称赞对方时说什么;少震会怎么回答她提起的话题,又该如何诙谐有趣地接下……
数个时辰就这样过去,她一夜未眠,感觉自己还有许多没考虑到的问题,可疲惫的精神又已经难再思考这一系列事情了。
侍女小梓早已起床,她看了看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的自家小姐,无声叹气,然后便出门自个晨练去了。
天色大亮了。
小梓晨练终了回到宿院,不出意料地发现姜遇宁依旧呆望着天花板,似乎和她离开之前无任何不同之处。
“小姐,巳时已过,我们该去拜访少震大人了。”
姜遇宁好一阵子没有反应,然后才机械般地坐了起来,顶着一头杂草似的乱发看到了桌上铜镜里自己的模样。
“小梓,快快帮我梳妆一下。”她有气无力地说到。
一番折腾后,两人整装待发,准备前往雷丘。
姜遇宁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家中为她准备的疗伤宝药,此药是太一国医所配,有价无市,十分珍贵。据说溶于水后服下可以让体内的生机数增强活跃数个时辰,并且无损人体,足以在短时间内完全治愈许多危及生命的重伤。
她思来想去,选择了这份礼物,然后用一个简朴的小盒装着,主要是为了让张震不会觉得过于贵重,不好意思收下。
二人步伐稍快,一会就到了雷丘的宿院大门处。
姜遇宁在这门前突兀停下,又向一旁走了数步,隐到了一处难有人看见的角落。小梓无奈跟上,看见自家小姐脸色紧绷,一双手也在不自觉中快速摩挲着小盒子。她知道自家小姐又开始胡思乱想,不知这次想到什么如此紧张了。
“小梓,我们,先去这里面看看吧。”姜遇宁四顾周围,发现脚下竟有一条小路,通到树林深处不知何地,只是有着隐隐约约的风声证明此是一条通路。
小梓知道自家小姐肯定不是真的想去这里面看看,只是临门一步,又感到胆怯了。宿院这里人来人往,她又只与少震见过一面,突兀从火门追到雷门这里探病好像显得她倾心于少震一样,小姐就是害怕别人传出这类谣言,那今日又何必要来呢?
小姐到了这个年纪了。小梓默默跟上,无话可说。
“姜师姐,小梓师姐!”
还没走多久,她们就听见一个熟悉的稚嫩声音从前方传来。
姜遇宁原本埋着头快步走着的,一下子错愕地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来看见了前方不远处静立着带着笑容的张震。
“你怎么,在此处?”饶是姜遇宁紧张莫名,在看见张震的时候突然一下想开了,原来面对面时也不会很尴尬,顺其自然就行了。
张震有些愣住了,他还正奇怪于两位师姐为何在这里呢,不过对方既然问来,于是他好好回答道:
“姜师姐,贺师兄说我的体质太弱了,就教了我修行体境第一步的吐息法,我这几天暂停修行雷法,改为修行体境了,这里走过去是师兄推荐的修行地点,那里非常好看。”
姜遇宁点点头,释然之际,思路也活络起来。
韩师兄说张震昨日修行时昏倒了,但无甚大碍,今日看来他的确没有重伤之态。
她仔细观察对方,发现张震脸色十分红润,气息稳定,看来的确是大好了的,可就算这样,自己也得把药亲手递给他,这可是收买人心必要的过程。
张震看着漂亮的姜师姐一直盯着自己,虽说眼神有些呆滞,但依旧灼灼,让他不禁害羞地稍微低下了头。
那么接下来应当如何呢?昨夜规划好的步骤看来完全被打乱了,我得在这短暂的时间再想出一个上等的方案,看来又是一场考验了。干脆先让他带着我们去他修行的地方看看,记下地点了以后也可以多制造一些巧遇来增进联系。
日光又偏转了几分,小梓正打算上前提醒自家小姐时,姜遇宁却自己从酣畅淋漓的思维风暴中脱离出来。
“啊,我真是非常好奇呀,你可愿意带我们一起去看看你修行的地方吗?”
张震不自觉稍瞪大了眼,他感觉这位姜师姐的语气和动作都很奇怪,好像木偶人,不过他还是很开心,欣然应下了对方的请求。
“好的,姜师姐,小梓师姐,请跟我一起来。”
一行人一路同行,不一会后便豁然开朗,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块绿莹莹的草地,仲春的生机遍覆大地,一派勃勃的奋发气息迎面而来。草地背后还有着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清澈见底,倒映着晨间的和煦阳光。
“好漂亮啊!”
姜遇宁一路想着各种各样的事,但从树林中行出,见到此处景观时就被这美景折服了。
取卦山钟灵毓秀,处处景观,享誉太一,而姜遇宁入山以来忙于修行,其实一直没有花时间在山中四处游览,她也未曾见到取卦山的各处名胜,今日初次见到这种自然风光,这位自小就没怎么离开过家里的深居闺秀便是一时出神。
小梓也是恍然,不过她好歹比自家小姐见多识广,因此很快回复平静。
张震看见两位师姐皆露出了叹服神色,心下十分欢喜。
“听说你昨日受伤了,此药给你。”
“不行不行,太贵重了,谢谢姜师姐,我已经完全好了,不用了。”张震慌张地摆手道。
“此药并不贵重,你尽管收下,我们是朋友了吧。”姜遇宁用上了希冀的目光盯着张震,她认为自己的眼底肯定还带上了几分可怜之意。
张震果然吃这招,不过他并没有注意到姜遇宁的眼神中都有些什么,他只是十分在意姜遇宁话语中的两个字。
“朋友……”他小声喃喃道。
除了奇怪的元极生外,我又交到了朋友吗,还是这么好看的师姐,张震有些不敢相信。
“是的,小梓师姐也是你的朋友!”姜遇宁看着对方的恍惚模样,心下明白了,于是她又将默默站在身后的小梓拉了过来。
“是的,上震大人,小姐所言属实。”
小梓低头一拜。
“所以你快收下这个礼物吧。”姜遇宁趁着张震错愕之时将装有宝药的盒子塞给了对方。
“啊……谢谢师姐。”张震最后还是拗不过对方,只好收下。
姜遇宁微笑着,十分满意。她开始凝视起这个淳朴男孩,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发堵。然后便板起脸绕过张震走到了他身后的空旷草地上,身前溪水叮咚,悦耳动听,她便直接坐在了小溪边的草地上。
少女素手轻轻搅动水波,带来丝丝凉意无比惬意,清风拂过,她的发丝随风飘舞起来,她也眯着双眼,感受起这自然间的恬美氛围。
心中本来有些烦闷,此时烟消云散,姜遇宁找回了自己的本心。
姜遇宁很久没像现在这样放松身心了,她不再思考什么为人处世,人际交往,也忘却了过往母亲有些偏执的嘱咐,只是全身心投入了这美时美景中,不再留意那些世俗的东西。
姜师姐像画一样。张震心中赞叹,然后他也鬼差神使般就地盘坐,一直看着好看面庞上带着祥和但又有些疲惫的姜师姐。
又是一阵轻轻春风拂过,草地摇晃着绿意,一片安宁,姜遇宁觉得困意来袭,便直接躺在了草地上,不过多时就睡着了。
“少震大人,谢谢您。”
小梓上前突然对张震诚恳道谢。
“小姐入山以来一直很紧张,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
小梓解释完后前去姜遇宁的身边,跪坐在她身旁的草地上为姜遇宁整理好了飘至脸上的几缕发丝,然后温柔地轻拍了几下,如同长姐照顾年幼的妹妹一般。
张震有些愣神,十二岁的少年并不会想太多烦恼的事,他有些茫然无措,但看到面前安宁祥和的一幕后略有浮躁的心情也逐渐平复了下来。
“宁儿,从今天开始你不准再去姜遇宜那里了!”
母妃面若寒霜呵斥自己,姜遇宁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愤怒的样子,眼泪一下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只是对好友的感情让她生平第一次开始大声反驳自己的母亲:
“为什么?她是我的妹妹,我们约好明天一起去清荷池边看鱼儿的!”
啪——
母妃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不忍犹豫,但最后还是呵斥道:
“她的哥哥和你的哥哥注定是敌人,你们走得太近对双方都不会有好处,就算你的心一直保持不变,早晚有一天也会因为太过愚蠢无防备被她和她的哥哥利用的!”
“怎么可能,宜妹妹跟我是最好的朋友,她永远不会利用我的!”
姜遇宁捂着脸哭喊着,心中还有愤恨不满交织,她觉得原本那么好看的母妃变丑了很多,可是这印象也很快模糊了起来,因为母妃很快痛苦地皱起了眉头,然后不用了咳嗽起来,那咳声好像一下下敲击在她的心上,让姜遇宁对未来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之后母妃便再未下过床了。
姜遇宁每次去探望她时她都是无比虚弱的样子,模样也没有以前好看了,但还是带着强撑着笑容和自己说话。
“宁儿,对不起,娘那天不该那么打你的。”
那红印早就消失了,姜遇宁对那一巴掌的印象也廖无残余,她只是在深深自责,这感情到了脸上时却变得无比平淡,于是她冷冷应了一声。
“宁儿……可娘还是得告诉你,我们生在皇家,注定要去主动与一些友情和亲情保持距离。你已经这么大了,以后一定要更多地去思考他人有什么理由与自己交好,那些看似真挚的东西有很大可能会让你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姜遇宁喏了一声,便一直将这句话记到了现在。
“朋友……”她在睡梦中无意识念道。
不知又看见了什么场景,她眉毛紧锁在一起。小梓温柔地拍起她的肩膀,不一会儿后姜遇宁就平静了下来,表情也归于安宁。
在梦中她的母妃牵着她的手走在一个春日的午后,很少出现的父皇也爽朗笑着说些什么,逗得面色红润母妃一直笑着,哥哥跑在前面,一脸不耐烦地催促着他们走快一点。
姜遇宁开怀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