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哭,不用忍着,好吗?”
康震想,是啊,我可以哭,如果一定要哭的话,那当然是在关澜面前了。
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感觉心头白茫茫、空荡荡的一片,那不是告别的哀伤,他哭不出来。
“我不想哭,”他摇了摇头,半边脸埋进关澜的肩膀,深深地呼吸,“我只是,只是。”
关澜并不言语,等他把话说完。
“很孤独。”康震喃喃说着,像在自言自语,“和我血脉相连的人一次又一次抛下我,最后彻彻底底地离开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关澜。”
周围不停有人打着伞经过,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每个人都有自己奔忙的理由。
他们有的在走,有的在跑,有的微笑,有的心焦,他们都注意到亭子里拥抱的两个人。
然后放慢脚步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向前。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杂事一桩接一桩,没有人真正在意一个陌生成年男人的孤独。
而关澜口中含着声未曾吐露的叹息,只一遍遍地低声重复,“我知道,我知道。”
康震恩人的现任丈夫姓李,叫李宏涛,是名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平日里行事稳重,性格温和而内敛,在料理妻子后事的过程中始终没有太多言语,不慌不乱地把相关交接事宜办好后,随前来医院接收遗体的灵车踏上了去往殡仪服务中心的路。
他们的女儿李昭刚满十八岁,法律上已经成年,但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还是只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生离死别需要历练,而她的人生才将将并入这世间恢弘的河流,至亲之人的离世对于她来说太残忍了,她哭得昏天黑地。
灵车上一时只剩那悲痛欲绝的哭声来回迭荡。李宏涛的手和李昭的紧紧握在一起,通红的眼眶里叠满无处宣泄的哀伤,可他没有流泪,努力压抑自己的哭腔,不住地安慰自己年轻的女儿,说“别哭了”,告诉她“妈妈到那边就不会再痛了”,“她会一直看着我们。”
康震听着前排传来的低语,想起自己的父亲。
他的父亲没有这般体贴,没有这般有担当,若他此刻仍在,听闻她离世的消息,必然是要发疯的,他的人生没有宽厚和气过,无时无刻不在自焚中获取痛苦,自己的、别人的,没留一片平缓的地。
康震想,他们会在天上遇见吗?遇见了的话,那些深刻的爱和恨还一如当初吗?他们能放下吗,会和解吗?
还是,依然要歇斯底里?
半晌,他放松了身体向后一靠,在一片杂乱的声音中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世界一下子与他相去甚远,他没有睡着,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薄薄的眼皮上铺开的那层柔亮的光。
可又不十分清醒,耳边轰轰隆隆地,响着风声、雨声、哭声、车轮碾过马路的声音,甚至在遥远的过去里,父亲和母亲的声音,可惜一句也听不清,他就在那种既清醒又混沌的状态里熬着,直到关澜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响在耳边,“康震,康震。”
康震猛地睁开眼睛,撞上关澜担忧的目光,“你没事吧?”
“没,没事。”他甩了甩头,试图把那种昏沉的感觉甩掉,“到了吗?”
“嗯,他们都已经下车了。”关澜迟疑了会儿,还是从口袋里取出张餐巾纸,展开再简单叠了两层,抬手擦去了康震额角沁下的汗水,“你睡着之后就开始发汗,是不是又发烧了?”
“没有吧,”康震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额头上抹了一把,果然抹到一手心的汗,便又补充,“可能车上空调太热了。”
再抬眼时,见关澜仍旧忧心地看着自己,不由内心一动:“要不你亲自量量呗?”
没等对方有所反应,康震便倾身向前,一瞬间拉进两人的距离,变成和对方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的亲密姿势,两人的呼吸骤然相融。
关澜眨眼的频率明显乱了,长而浓密的睫毛慌乱地扑闪几下,掀起阵微弱的、暧昧的气流。
“怎么样?”康震口中呼出热气,“温度还正常吗?”
关澜的喉结不听使唤地上下滚动过一个来回后,方才近乎狼狈地向后仰了仰,回归到安全距离。
“目前看来是正常的。”他的眼神彻底避开康震,口吻倒很冷静。
康震轻轻一笑,“嗯,那就好。”
遗体隔天早上才能送去火化,当天晚上就安置在殡仪服务中心租下来的灵厅里,由一副冰棺盛着。
李宏涛并不吝啬,选用了服务中心最高规格的灵厅布置,冰棺周围围着一圈鲜花,遗体经由入殓师化妆,脸上微微上了些血色,比刚从抢救室推出来的时候体面太多,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
丧事当前,李宏涛父女似乎也不太能分神关心另外两位青年为什么一路跟至此处,他们一起守在灵厅,偶尔的交谈也仅止于客套的感谢和安慰。
李昭不再嚎啕大哭了,守在冰棺旁沉默不语,只是眼眶里仍不时有眼泪流下;李宏涛跪坐在火盆前烧着纸钱,神情灰败,身姿佝偻,口中不停低语着什么,却是让人不忍细听;而康震待在离冰棺最远的一个角落里,平静地注视这一切。
关澜本能地因这样的场景感到压抑,独自走出灵厅,站在滴水的屋檐下点起一根烟。过了一小会儿,康震也出来了,自然而然站到他身边,说,“借个火。”
关澜掏出打火机,“咔嚓”一声,火焰窜出来,映亮了两人黯淡已久的瞳。
厅堂门前三面漏风,火苗颤颤巍巍地跳动,好像随时都要熄灭。
他抬手挡了挡,刚想把打火机伸出去,康震便歪着头凑上来,烟丝“呲呲”地燃起火星,一团烟雾随之袅袅升起,挡住一双低垂的眼。
“你抽烟抽得太凶了。”关澜老早就想说这句话,但碍于自己并没有立场做这样的管束,便一直没有开口,而此刻并非天时地利,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脱口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