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康震哪里是什么怕疼，只不过还是不肯面对外面更广阔的世界罢了，根源还是失明。
他不愿意露怯，把恐惧掩得严严实实，嘴上还貌似听天由命地说着“反正我终究还是得习惯”这样的话，可实际上呢，他失去了安全感，在病房这一寸几亩地里自处已经很难，若走出去，他要怎么迈步，怎么辨别方向？
他畏惧黑暗，可上天偏偏让他和黑暗共处，这真是很不厚道的事情。
关澜拉开病房的窗帘，阳光争先涌入，一下子盈满大半个病房。
一连多日都是顶好的天气，确实能扫人阴霾，康震把脸转向窗户的方向，迎着柔软的阳光做了一个深呼吸。
风里藏着一个春天，他在室内却只能采撷到一丁点儿，尽管想把剩下的也都收入囊中，可是一想到万事万物不能入眼，又觉得扫兴极了，神情也变得恹恹的。
“今天阳光很好。”他又听见关澜这么说，连续好几天都是这一句词。
康震终于没忍住，说，“天气那么好，你要是想，就出去透透气，没必要成天守着我。”
“那怎么行？”关澜说，“我现在一刻也离不开你。”
康震下意识地把这句话当成对自己的怜悯，蹙了蹙眉头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哪知关澜却说，“那你就当我是吧，本来我说的就是‘我’离不开‘你’。”她太知道康震了，不惜自己示弱也绝不会拂了康震的面子。
康震无奈一笑，“你总黏着个病号做什么，我都替你无聊。”
“喜欢你呀。”关澜无比坦然。
康震老脸一红。自从这货说了要把自己追回去之后就总是这样，越来越没皮没脸，可怜他一颗自以为千锤百炼的心竟然难以安分，还会被糖衣炮弹轰得小鹿乱撞。
可他还要掩饰这一切，用毫不在意的口吻说，“这句话你一天要说八百遍，不觉得说着说着就变廉价了吗？”
关澜无辜道，“我只是怕你忘记。”
康震：“……”
关澜说完凑上去，“不过你一定要替我无聊的话，不如陪我出去走走吧？”
康震一愣。心里知道她绕这么大的弯只是为了让自己遵从医嘱出去走动一会儿，但却好像没有起什么抵触的心思，不愿意，没办法，也不忍心。
他想起很久之前那座黑暗的浮桥上，关澜也是这样，用类似的句式，朝他伸出一只手来，“太黑了，你过来陪陪我，嗯？”
事后回忆起来，关澜哪里怕过黑哪里需要别人陪呢。这么久了，她对康震好像一直都是没有什么要求的，只有放低姿态的温柔请求，一切说辞不过是为了成全康震给自己砌出的坚硬城墙，她知道不能推倒它。
若说了解，这世上除了她，大概再没有第二个。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总归最能顺着康震的心意。
妥协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让病号陪你散心，你还真做得出来。”康震一边嫌弃着，一边把腿从床上放下来，慢慢地站了起来。
关澜立刻给他披了件外套，劳驾您多多照顾我这个三岁小孩儿了，康震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一把年纪了还说自己三岁，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关澜搀扶着他，不反驳，笑声点亮春风。
结果走出病房没有多久，就变成了康震主动挽着关澜的姿势，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手指收拢，捏着关澜的衣服，捏得很紧很紧，又总是走几步路就忽然停下来，好像面前横亘深谷长河，迈不了步。
未知的环境太让人紧张了，他耳边听见很多很多声音，却不知道那些人都在什么方位，和他有多少距离，他盘算着，每迈出一步心就跟着抖几下。
尽管走廊上其实并没有多少人，他想象中那种随时随地都要撞上别人的情况并不存在，但是假象的障碍最难跨，他不想动了。
关澜跟着停下来，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康震硬着头皮说是，于是关澜把步子放得很慢很慢，掰开他的手指，十指紧扣地牵住，像牵住蹒跚学步的孩童，柔声道，没关系，骁骁，我们慢慢来。
慢慢来，慢慢来，我们不着急。
关澜的声音就这样成为一种勇气和指引，康震跟着它，一步一步地走，一开始只能几厘米几厘米地挪，后面可以把步子迈开，渐渐地稳下来。
这一路好似无限地长，康震的心一直悬着，只觉得自己踩在钢丝上面，手心不停发汗，还好一直可以感觉到关澜的体温，让他在黑暗中也仿佛看见那张脸，她好像可以永远在不远的前方等着自己，漂亮的眉眼在黑暗中也能裹上一层淡淡的光。
来，康震，向前走，不要怕。
刚走出住院部的时候，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个小朋友，冒冒失失地就要往康震身上撞，关澜赶紧挡在他前头，还拉住熊孩子教训了两句。
也没有说什么重话，无非就是走路看着点儿，这里这么多病人，撞到人可不是开玩笑的，可那小孩不经说，“哇”地一声就哭了。就那么一嗓子，瞬间引来无数目光。
一对年轻夫妇随后赶来，一个哄着自己的宝贝儿子，一个气冲冲地要跟关澜理论，直说他欺负小孩儿。
关澜最怕这种蛮不讲理的家长，头都大了，“明明就是您家孩子先撞上来的，我只不过说了他两句，让他不要这样乱跑，怎么就成欺负了？”
“可我看您这也没伤着哪儿啊，”年轻的妈妈刻薄地说，“我看您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跟个孩子过不去呢？”
公共场合最不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听那妈妈高声讲了两句，一下子全都围上来，倒把康震这么个完全没有方向感的人挤到了外围。
手心失了依靠，周围还嗡嗡地不知道在吵些什么，完全湮没了关澜这个人的存在。
无助感和恐惧感瞬间光顾，康震在人群里小声地叫着关澜的名字，手伸出去摸索。